唉!有些人就是拒幸福于门外,他们无能、蠢笨……我想到我可怜的阿梅莉。我不断劝说推动她,想把她硬拖上幸福之路。不错,我想把每个人都举到上帝那里。可是她总是躲躲闪闪,自我封闭,就像有些花朵见不得一点阳光。她见到什么都不安,都伤心。

“有什么办法呢,朋友,”有一天她答道,“我生来没有瞎眼的命啊。”

噢!她的嘲讽多令我痛苦啊,要有多大涵养,我才不致于乱了方寸!然而,我觉得她应当明白,这样含沙射影触及热特律德的残疾,会给我造成特别的伤害。而且,她还让我感觉到,我在热特律德身上特别赞赏,无非是那种无止境的宽厚:我从未听她讲过半句怨恨别人的话。我不让她知道任何可能伤害她的事儿。

幸福的人以爱的辐射,向周围撒播幸福,而阿梅莉的周围,则是一片黝暗和沮丧。阿米埃尔①大约这样写道:他的灵魂射出黑光。我访贫问苦,看望病人,奔波一天之后,天黑回到家中,有时疲惫不堪,内心多么渴望得到休息、关爱的热情,可是到家里听见,往往是愁苦、非难和争执,相比之下,我宁愿到外面去受那寒风冷雨。我们家的老佣人罗莎莉一向固执己见,而阿梅莉又总想逼她退让,我知道老女佣不见得全错,女主人也不见得全对。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尔顽皮得要命,然而,如果阿梅莉不总那么喊叫,声音压低一点儿,难道效果就差了吗?叮嘱、警告、训斥简直太多了,就跟海滩上的卵石一样失去棱角,孩子们不怎么在乎,倒吵得我难以安生。我还知道,小儿子克洛德正出牙,他一哭起来,母亲或萨拉就赶紧跑过去,不停地哄他,这不等于鼓励他哭闹吗?我确信什么时候趁我不在家让他哭个够,弄几次他就不会总那么哭了。可是我知道,她们准会急忙跑过去。

①阿米埃尔(1821—1881),瑞士法语作家。他在《日记》中详细分析了他面对生活的不安和畏怯。

萨拉酷似她母亲,因此,我很想把她送进奇宿学校。因为,我在萨拉身上只发现世俗的兴趣:她效仿母亲,只关心庸庸琐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僵化了,显露不出一点心灵的火焰。对诗歌毫无兴趣,连书也不看;什么时候撞见她们母女谈话,我也没有听到我希望参与讨论的话题。我在她们身边,只能更痛苦地感到我是多么孤独,还不如回我的书房,我也逐渐养成了这种习惯。

同样,从去年秋天起,我趁天黑得早,又养成另一种习惯:每次巡视回来,只要有可能,也就是说回来得比较早,我就去路易丝·德·拉·M家喝茶。有一点我还没有交待,去年11月,经马尔丹介绍,路易丝·德·拉·M和热特律德收留了三个盲女;热特律德成了老师,教她们识字和做各种小活儿;几个女孩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

每次回到名为“谷仓”的温暖氛围中,我感到多好的休息、多大的安慰啊;假如一连两三天没有去,我又觉得是多大损失啊!不用说,德啦·M小姐有能力收养热特律德和那三个女孩,不必为她们的生活操心和发愁,有三名忠心耿耿的女佣人当帮手,繁重的活儿全替她干了。路易丝·德·拉·M一贯照顾穷人,她那颗心灵十分笃信宗教,仿佛整个身心要献给人世,活在世上只为了爱。她那楼花软帽下头发已经斑白,但那笑容却无比天真,那举止无比和谐,那声音无比优美。热特律德学会了她的言谈举止、话语声调,不仅声音,而且思想,整个人儿都相像,我时常同两个人开玩笑,但是她俩谁也没有觉察这种现象。我若是有时间在她们身边多呆一会儿,该有多好啊,看她们坐在一起,热特律德有时额头偎着这位朋友的肩膀,有时把手放在她手里,听我朗诵拉马丁或雨果的诗篇,同时观赏诗句在她们清澈的心灵里激起的涟漪!就连那三个女孩对诗也不是无动于衷。她们在这种恬静和爱的气氛中,成长得异常快,有了长足的进步。路易丝说起为了健康和娱乐,要教她们跳舞,我乍一听还置之一笑,而现在我多么赞赏她们富有节奏的优美动作,只可惜她们自己无法欣赏!然而,路易丝小姐却让我相信,她们瞧不见动作,但是能感受到肌肉活动的和谐。热特律德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她舞姿优美,喜气洋洋,显得开心极了。有时,路易丝·德·拉·M跟孩子一起嬉戏,热特律德则坐下弹琴。她在音乐上进步惊人,现在每逢星期日就去教堂弹琴,她还能即兴弹几段短曲,作为圣歌的前奏。

每个星期天,她就来我家吃午饭。我的孩子在情趣方面,尽管同她相差越来越大,还是很高兴同她见面。阿梅莉也没有怎么表露不耐烦的样子,一餐饭下来没有发生什么抵牾。饭后,全家人陪同热特律德回“谷仓”,晚半晌儿就在那里吃点心。孩子们就像过节似的,受到路易丝的盛情款待,甜食点心管够吃。如此盛情,阿梅莉也不能无动于衷,她终于舒展眉头,焕发了青春生气。我想从今以后,她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恐怕难以离开这种暂歇了。

◎5月18日

晴朗明媚的日子又来了,我又能和热特律德一道出去,这种机会不久之前才有可能(因为前一阵又下了大雪,几天前道路还难以通行),而且很久以来,我们也没有单独在一起了。

我们脚步挺快;冷风吹红了她的面颊,不断把她的缕缕金发吹到脸上。我们沿着泥炭沼的边缘走去,我顺手折了几根开花的灯芯草,插进她的软帽下,和她头发一起编成辫子,就不会吹落下来了。我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一时不免惊诧;路上几乎没有怎么说话。热特律德没有视觉的脸转向我,突然问道:

“您认为,雅克还爱我吗?”

“他早已决定不同你交往了。”我当即回答。

“不过,您认为他知道您爱我吗?”她又问道。

去年那次谈话,在前面记述了,事过六个多月(想想真吃惊),我们之间只字再也没提爱情。我说过,我们一直没有单独见面,这样也许更好……我听了热特律德的问话,心怦怦狂跳起来,不得不放慢脚步。

“可是,热特律德,谁都知道我爱你呀!”我高声说道。

她才不上这个当,说道:

“不,不是,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又说道:

“阿梅莉阿姨知道这事儿,我也知道这事让她伤心。”

“没有这事儿,她也要伤心,”我分辩道,但声调却不大坚定。“她生来就是愁苦的性情。”

“唔!您总想宽慰我的心,”她颇不耐烦地说道。“可是,我用不着人来宽慰。我知道,有许多事情您不告诉我,怕引起我不安,或者使我难过;许多事儿我不知道,结果有时候……”

她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停止,仿佛没了气力。我接过她未说完的话,问道:

“有时候怎么的?……”

“结果有时候,”她忧伤地又说道,“我觉得您给我的全部幸福,是建立在无知上面。”

“可是,热特律德……”

“别打断,让我说下去:这样的幸福我不要。您要明白,我并不……我并不非要幸福不可。我宁愿了解真相。有许多事情,当然是伤心事,我看不见,但是您没有权利向我隐瞒。冬季这几个月,我考虑了很久。喏,我担心整个世界并不像您对我说的那么美好,牧师,我甚至担心差远了。”

“不错,人往往把世间丑化了。”我心慌意乱。如果想这样奔泻,我着实害怕,想扭转又难以得手。她似乎就等着我这样说,立刻抓住话头,就像抓住了链条的主要环节:

“好啊,”她高声说道,“我正想弄清楚,我是否又增添了罪恶。”

我们继续快步朝前走,好一阵工夫谁也没有说话。我感到我本来可以对她讲的,不待出口就撞上她的想法,惟恐一言不慎激出什么话语,殃及我们二人的命运。我又想起马尔丹对我说过,经过治疗她可能恢复视力,心里就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慌。

“我早就想问您,”她终于又说道,“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无疑,她问要鼓起全部勇气,我听也要鼓起全部勇气。然而,我怎么能预见她苦苦想的问题呢?

“盲人生的孩子,也一定是盲人吗?”

这场对话,不知道是她还是我感到压力更大,但事已至此,我们总得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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