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日
到达这里,身体十分疲惫,头两天不得不卧床休息_他们不顾我的反对,请来了大夫。大夫认为必须做手术。硬顶有什么用呢?我没有费多少唇舌就让他相信,我特别怕动手术,希望等“体力恢复一点儿”再说。
我隐瞒了姓名和住址。但是我向疗养院办公室交了一大笔钱,足以使他们痛快地接待我,而且只要上帝认为有必要,我在这里生活多久都成。
我挺喜欢这个房间。室内非常洁净,就无需装饰四壁了。我十分诧异;
自己的心情近乎快乐,这表明我对生活不再抱任何期望了。这也表明,现在我必须只考虑上帝,而上帝的爱只有占据我们的整个身心,才会无比美妙……
我随身只带了《圣经》;不过今天,我心中响起比我读到的话更高的声音,即帕斯卡尔这一失声的痛哭:
“无论什么,不是上帝的就不能满足我的期望。”
噢!我这颗失慎的心,竟然期望人间的欢乐……主啊,您将我置于绝望的境地,就是要叫我发出这声呼喊吗?
◇10月12日
您快来主宰吧!快来主宰我的心,来成为我的惟一主宰,主宰我的整个身心吧。我再也不想拿这颗心同您讨价还价了。
我的心灵仿佛十分衰老,可是又保持一种特别的稚气。我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屋子必须规整,脱下的衣裙必须叠好放在床头,我才能睡着觉……
我死的时候,也打算这样。
◇10月13日
这本日记又读一遍,然后好销毁。“伟大的心灵不该散布自己的惶惑之感。”这句美妙的话,我想是克洛蒂尔德·德·沃之口。
我正要将日记投入火中,却被一声警告制止了:我觉得日记已不属于我本人了,日记完全是为杰罗姆写的,我没有权力从他手中夺走。我的种种担心、种种疑虑,今天看来十分可笑,不可能再那么重视,也不会相信杰罗姆看后会内心纷扰。我的上帝啊,让他也发现一颗心的笨拙声调吧:
这颗心渴望到了狂热的程度,要把他推上我本人都万难抵达的美德之巅。
“我的上帝,带我登上我达不到的这个岩顶。”
“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泪水……”
不错,超过人世欢乐,越过一切痛苦,我感觉到了这种无与伦比的欢乐。我达不到的岩顶,我知道有个名称:幸福……我也明白,如果不追求这种幸福,我便虚度此生……然而,主啊!您曾许诺给放弃红尘的纯洁灵魂:“即刻就幸福了,”您的圣言说道,“即刻就幸福了,死在主的怀抱里的人。”难道我一定得等到死吗?我的信念正是在此处动摇了。主啊!
我用全部气力向您呼喊。我在黑夜中;我等待黎明。我向您呼喊,到死方休。来解除我心中的干渴,巴。这幸福,我渴望马上……或者我应当确信得到啦?也许就像性急的小鸟几,天不亮就叫起来,是呼唤而不是宣告黎明,难道我也不等天放亮就歌唱吗?
◇10月16日
杰罗姆,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完美的欢乐。
今天早晨,我翻肠倒肚,大吐了一阵,立刻感到身子虚弱极了,一时间可望就要死去。但其实不然。开头,我通身都极其平静;继而,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使我的肉体和灵魂都颤抖起来,就好像猛然醒悟,一下子悟透了自己的一生。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我的房间光秃的四壁惨不忍睹。我害怕了。现在我还在写,就是要自我安慰,保持镇定。主啊!
但愿我至死也不会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还能起床。我跪下来,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我想死去,速速死去,别等到我又明白过来自己孤单一人。
去年我又见到了朱丽叶。接到她告诉我阿莉莎死讯的那封信,十余年过去了。一次我到普罗旺斯地区旅行,趁机在尼姆停留。泰西埃家的住房相当美观,位于中心闹市区弗舍尔大街。我虽已写信告知,可是踏进门槛时,心情还是颇为激动。
一名女仆带我上楼进客厅,等了不大工夫,朱丽叶便出来见我。我恍若看见普朗蒂埃姨妈:同样的走路姿势、同样的丰盈体态、同样气喘吁吁的热情。她立刻间我的情况,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也不等我回答:问我耻业生涯如何,在巴黎住处怎样,又问我干些什么,有什么交往,到南方未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往前走走,到埃格一维弗呢?爱德华见到我会非常高兴的……然后,她又向我介绍所有人的情况,谈到她丈夫、几个孩子,还谈到她弟弟、去年的收成,以及不景气的生意……从而我得知,罗贝尔卖掉了封格斯马尔田庄,搬到埃格一维弗来住,现在成为爱德华的合伙人,他留在葡萄园,改良品种并扩大栽植面积,而爱德华就能腾出手来跑外面,主要管销售事宜。
在说话的工夫,我的目光不安地寻找能忆旧的物品,在客厅的新家具中间,认出了几件封格斯马尔的家具。然而,还能拨动我心弦的往事,现今朱丽叶似乎置于脑后,或者有意绝口不提。
楼梯上有两个男孩在玩耍,他们有十二、三岁,朱丽叶叫过来介绍给我。大女儿莉丝随父亲去埃格一维弗了。不一会儿回来一个十岁的男孩,正是朱丽叶写信通知我那个沉痛消息时说要出生的那个。那次有些难产,朱丽叶好长时间身体没有恢复过来;直到去年,她才好像一高兴,又生了一个女孩,听口气是她最喜爱的孩子。
“她睡在我的房间,就在隔壁,”她说道,“过去看看吧。”她带我往那儿走时,又说道:“杰罗姆,我未敢写信跟你说……你愿意当这小丫头的教父吗?”
“你若是喜欢这样,我当然愿意了,”我略感意外地说;同时俯向摇篮,又问道:“我这教女叫什么名字?”
“阿莉莎……”朱丽叶低声答道。“孩子长得有点儿像她,你不觉得吗?”
我握了握朱丽叶的手,没有回答。小阿莉莎被母亲抱起来,睁开眼睛,我便接到我的怀抱里。
“你若是成家,会是多好的父亲啊!”朱丽叶说着,勉颜一笑。“你还等什么,还不快结婚?”
“等我忘掉许多事情。”我瞧见她脸红了。
“你希望很快忘记吗?”
“我希望永不忘记。”
“跟我来,”她忽然说道,并且走在前面,带我走进一间更小的屋子:只见屋里已经暗了,一扇门通她的卧室,另一扇门通客厅。“我有点空儿的时候,就躲到这里来。这是这所房子里最安静的屋子,在这里,我就有点儿逃避了生活的感觉。”
这间小客厅同其他屋不一样,窗外不是闹市,而是长有树木的院子。
“我们坐一坐吧,”她说着,便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你是要忠于阿莉莎,永远怀念她。”
我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也许不如说忠于她对我的看法吧……不,不要把这当成我的一个优点。我觉得自己不可能有别种做法。我若是娶了另一个女人,就只能假装爱人家。”
“唔!”她应了一声,仿佛不以为然。接着,她的脸掉转开,俯向地面,就好像要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这么说来,你认为一种毫无希望的爱情,也能长久地保存在心中啦?”
“是的,朱丽叶。”
“而生活之风每天从上面吹过,却不会吹灭它啦?……”
暮色渐浓,犹如灰色的潮水,涌上来,淹没了每件物品,而所有物品在幽暗中,仿佛又复活了,低声进述各自的往事。我又看见了阿莉莎的房间:姐姐的家具,全由朱丽叶集中到这里了。现在,她的脸又转向我,脸庞我看不清,不知眼睛是否闭着。我觉得她很美。我们二人都默然无语。
“好啦!”她终于说道,“该醒醒了……”
我看见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就像乏力似的,又倒在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看样子她哭了。
这时,一名女仆进屋,端来了油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