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永远殷勤的柯尔佐夫表示要同我说机密话的样子。我明白他只能告诉我,他认为告诉我不碍事的事情,但他装作这个样子,使得他的信任能获取我的欢心。对于你,我是没有什么隐藏的那种态度,他开始说:

“你想象不到我们每一步遇到的那些希奇古怪的问题;我们必须发明一些新办法来解决那些问题。你试想想,那些最优秀的工人,那些斯达哈诺夫运动者,一大批一大批地逃开工厂……”

“你们怎么解释这个呢?”

“哦!这是很简单的。他们得到很大的工钱,即使他们想花也是没有办法花费掉;因为市场上还只有很少的东西买得到。这个正是我们最关心的事情。于是他们积蓄起来,到了有几千个卢布时候,他们就结伴到我们的里维拉过快活的阔绰的生活去了。我们挽留不住。既然是优秀工人,他们知道人家一定要再用他们的。他们回来了,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之后,……总之到了他们囊空时候。人家非再安插他们不可,因为离不了他们。”

“如此,你们就难于处置了。他们人数很多么?”

“几千几万的。你知道,每个工人有权利休假,假期费用由公家支付的。这种休假,人家于适当时期容许他们,而且不是做一次容许他们,因为不用说,怕妨害工厂工作。但这里就完全不同了。这里,付钱的是他们,如此得到的假期,可以随他们的便,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而且大家一齐去。”

他温和地笑着。我不说出来,但心里仍在想:倘若这恶现象是严重的,他说时一定不是这个态度。但这是为的接着恭维斯大林的一种巧妙的新发明。他不是想出提倡妇女艳妆,敷脂涂粉和戴首饰么?①

①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真理报》发表集体农场分子的信,关于服装问题的。信内说“我们也能够穿得漂亮些,因为我们有爱美观念,我们要学时髦。至于我,那我不喜欢钟样的裙和飞机式的短衣。但因没有新的样式,我们只好穿这类衣服。我们是有钱的。”

“去吧,同志们,去照顾你们的太太吧!把她们装扮起来吧!为她们耗费你们的钱吧!”

近来开了好多新商店;而这也使我惊异不小,即是开了好多修指甲店,而且各方面(不用说,主要的是在得意的一方面)遇到了染红指甲的女人。

“你每月薪水多少?”女同志H问一个主管X旅馆“美容所”的女人。“一百五十卢布。”

“供宿的么?”

“不;也……不供膳。至少要付二十卢布房租。”

“那么你只剩一百三十卢布了。伙食呢?”

“哦!我非两百卢布不够吃饭的。”

“可是那么你怎么办呢?”

愁惨地微笑着:

“太太!……总有办法啊。”

耶夫在塞瓦斯托坡尔,同一个大学生结交了友谊,这大学生并没有什么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最使耶夫感兴趣的,恰正是因为他极像多数其他的学生。耶夫可以经过他知道一些事情,然后转过来告诉我们。

X是现行制度之热烈的崇拜者。他满含信任和希望。他是大学第一年级学生,每月支领六十卢布。他很欢喜想到明年可以支领七十卢布,后年可以支领八十卢布。他本可以住在学生寄宿舍里,那里每餐饭卖一个卢布或二个卢布;但他不愿离开他的老母亲,一个无技艺的厨娘,每月赚九十卢布。母子两人住在同一个房间内,每月共付十卢布房钱,他们差不多是只能买黑面包来吃的,而且不能吃饱(一天四百克)。但这是一种“完全的食物”啊,他说;而他不发一个怨声。他深愿邀了一个女伴到这已经住两个人的房间里住。他的母亲要他邀来,要他结婚。然而取缔堕胎的新法律使他恐怖。

“你试想想,我们已经很难得生活了。要养一个孩子,那就更加……哦!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什么话。但那些避孕的东西是找不到的,即有,质料也很坏,不能信赖。至于防备受孕方法,则在我们所居住的环境之内是不容易做到的。”

以后他的乐观又占据上风了,他快快活活做结论说:他吃得那么坏,宁可节欲好些。

倘若那边某医生的话是可信的,那么苏联是手淫最普遍流行的国家。

新建筑计划在研究之中。建筑师N提出一些房屋图案。

“这个地方做什么用场?”

“给娘姨住的房间。”

“娘姨?……可是你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娘姨了。”

既然理论上已经没有了娘姨,那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叫娘姨住在走廊里或厨房里或无论什么地方。

预见一个给娘姨睡的房间,这是何等老实的供认!在苏联,倘若仍有婢仆存在的话,则做婢仆的人更该倒霉的。

在莫斯科,为得每月五十卢布工钱找娘姨做的,差不多都是穷苦姑娘,从她们的乡村跑来,希望在城里、工厂或其他地方找到工作。她们暂时做娘姨以等待工作;这是候工的一种办法。我的朋友H的同楼邻居雇的娘姨是个孕妇,那邻居是大发慈悲才雇用她的。她睡在一间小房里,没有位置给她伸直睡。至于饮食……

她时常来请求我的朋友:

“请太太莫把面包屑丢掉。”

她就在垃圾桶内捡面包屑吃。

说实在话,我绝不认为那些官方的判断,那种意见的制造,能得到每个人诚心同意。有些名字,尤其叶赛宁之名,只能低声说出来,然而还可以说出来。我应当说:还是有人称道的,然而低声称道。我很少知道叶赛宁的诗;但我就要叙述的那个小故事,使得我渴想去读它。叶赛宁自杀了,同马雅可夫斯基一个样。为了恋爱,——人们说。也许。随我们的意去想象更深刻的自杀原因吧。

某天晚上,在索契,一顿很好的晚餐之后,我们都倾心相向。葡萄酒和烧酒亦有相当助力。X喝得尤其多,他动了诗兴。我们的向导表示有点不放心。X要饶舌了……他竟至于宣布要诵叶赛宁的诗给我们听!向导立刻干涉他:

“你醉得糊涂了。你不晓得说的什么话。莫作声吧。……”

于是X,很自觉地,虽然醉仍能自持,便暂时不作声了;然后利用这醉态,请那位向导出去替他弄一包香烟。向导一走之后,X便开始诵一篇非凡的诗,这诗自从被禁止印刷以后,便由人们口头传诵起来。叶赛宁写这篇诗,是为回答一篇谩骂宗教的论文而发的。

叶赛宁在这诗中大意是对这论文的著者说:你若反对教皇,我们一定赞成你;我们同你在一起,当你嘲笑天堂和地狱,圣童贞和好上帝;可是你若说起耶稣,那就应该当心,你不应当忘记:这为人类而牺牲者并非结合尘世间的大人,而是与那些贫穷的和卑贱的同盟,他认为人家称他神子,不如称他做“人子”那般光荣。①X声音颤抖了,当他朗诵这诗篇时候,以后他的面孔流满了眼泪,——这不仅由于酒醉之故。这晚上我们本只说些不相干的话。然而不然;写这句话时,我觉得对不起X,也对不起我们自己。X渐渐地使我们兴奋起来,我们听他叙述他在中国奇异的冒险,他的屡次被捕以及他的逃脱等,不觉神往。不能说他是美丽的,但有一种狂野的精神使他勃勃有生气;他的声音本是既嘶嘎而又热烈的,可是当他给我们诵诗的时候,忽然异常温和起来,同刚才说话时那种犬儒主义和粗暴成为最奇特的对照。好像他要人家发现他身上有秘密的温柔区域,一种未为人知的区域;忽然我觉得:那是最真实的,而其余一切,犬儒主义和粗暴,在我眼中不过是一种假相,来保护着他身中最好的事物罢了。这个景象不过露了一瞬间。向导回到我们身边来了,谈话又恢复了原来状态,喧闹的,而又空洞的。

①我曾请求几位能读俄文的朋友替我找叶赛宁这篇诗,无疑我上面所录的是很不完全的。他们找不到:于是我怀疑,最近几版官印的著作中,人家也许没有把它删去。这是可以考查出来的。此外,有人告诉我:流行了好多诗篇,假冒是叶赛宁所做的。

面对面在一个坚硬的车厢内坐了七个钟头长久,那位俄国青年才肯同我的女友H同志说话;H告诉我,这青年从旅行开始就引起她的注意和同情了。

他年纪不过三十岁,但看来已经为生活磨折得很衰老了。我用了何种力量才能使他不至敷衍回答我的问话,是可想而知的!特别是我留心告诉他,我不过是一个外国女人,他丝毫不用怕我,无论他说什么话我不会去报告的。……他的妻同他在一起,他们还带了一个三岁的儿子。我听到他还丢了两个小孩在X地方,为的节省开销并恐怕在莫斯科不一定能找到事情做。

他的妻以前一定是好看的,此时好像大病后痊愈的一样。使我大惊讶的,即是看她几次喂小孩子奶,这小孩早就应当断奶了。那奶悬垂着,像空心的皮袋,我不知道小孩子能够吮出什么东西来,但在整个行程中小孩子并没有得到其他的食物。他的父母似乎比他更加饥饿。当男人终于开始说话的时候,那个年轻女人就流露一种说不出的忧虑。她东张西望,看邻近旅客能否偷听去。但我们的房间内只有一个在睡觉的老醉鬼和一个蠢笨的乡下女人。好像道歉一样:

“他总是爱饶舌的,”她对我说,“总是因此害了我们。”

于是男人告诉我他们的生活:基洛夫暗杀案发生以前一切都是很好的。以后,他不知道,什么人告他,使他蒙了嫌疑。他既然是个优秀工人,而又无疵可指的,人家没有立刻将他辞退他所做工的工厂。但他看见,他的伙伴们,他的朋友们,渐渐疏远他了。每个人同他说话时候都害怕受他连累。最后工厂经理叫他去,并非辞退他,因为没有理由,而是“劝告”他到别地方找工作去。从这天起,他就流浪了,从这工厂到那工厂,从这城市到那城市,渐渐地更被猜忌,更受驱逐,到处都被人怀疑,拒绝,排斥,不得任何扶助,任何救济,更加得不到什么东西给他的孩子们,而陷于极端贫困之中。

“你看,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主多了,”女人说,“我们再支持不下去了。自从一年多以来,无论到什么地方,人家从未曾容留我们到十五天以上的。”

“即使,”男人再说,“我能知道人家控告我的罪名也好。一定有人说了反对我的话。我不知道是谁。我不知道他能说什么话。我只晓得一件事情,就是:人们找不到我的错处的。”

于是他向我解释他到莫斯科的用意:为的请求调查,洗刷嫌疑,倘若这些可能办到;否则,在抗议这无理由的猜疑之中索性完全断送自己的命运。

有种香烟每包卖八十戈比,甚至六十戈比;这就是所谓“无产阶级烟”,不堪入口的。我们抽的香烟,——外国人只知道有这一类,其中有几种被称为“旅客烟”——则每盒二十枝值五或六个卢布。还有更贵的哩。

不知道卖烟商人在那里(在戈里地方,我们在那里停了几个钟头),彼尔·赫巴便请求那与他在河边谈话的工人替他去买一盒这类香烟。

“多少钱的?”

“五个卢布的。”

那工人非常幽默地笑起来,说道:

“一天的工资啊。”

X太太在莫斯科郊外游玩,一位“负责人”(那边对当权者的称呼)和她做伴。这“负责人”遇着所有的工人总是表示非常亲切:“我喜欢他们能感觉是与我平等的。我同他们谈话,好像对朋友,对兄弟一个样;而他们从来不害怕同我说话的。”

路上遇着一个填土工人;为证明刚才说的话起见,这“负责人”便说:

“好么,我的朋友?你好么?你快活么?”

于是工人说:

“同志,你容许我问你一个问题么?”

“问罢,我的朋友,我很情愿回答你的。”

“你是知道很多事情的,你一定能够指教我。我们何时才能按照我们的力量做工,尽着我们的肚皮吃饭呢?”

“这‘负责人’怎么回答呢?”我问X太太。

“他给工人做了一次理论讲演。

坐汽车到巴顿去的路上。我的旅伴们赞美公路两旁新植的树,这些树几年之后将能遮荫路面。我为什么要提醒他们,所有这些树当中没有一株不是死的呢?无疑是在不合适的时期植下的;我的意思是说:在一个不利于树的生长的季节;我猜想是为着服从上头下来的一个命令,必须遵照实行而不许批评。这是要自然界来屈服的,不管是树,是人。

这里(在苏呼米),人们养了好多猴子,为各种试验之用的。我要知道这些动物的来源。但这里同在殖民地一样,关于一事的说法有种种不同而且是互相矛盾的。大多数人以笼统浮泛为满足,尤其是那位替我们当翻译和向导的可爱的女同志。总之没有什么事情能为难她的,她回答一切的问题;她愈加无知,回答的口气愈加坚决。但她不知道自己无知,她使得我明白这点,即:不自知的无知造成了确定的表示。这类人的精神装满了“差不多”,“类似”以及错误的知识……

“可以知道这里养的那些猴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么?”

“自然。那是最容易的事情。”

(她于是转问那陪伴我们的人)

“这些猴子大部分是生在这里的。不错,差不多都是生在这里的。”

“但据人家告诉我们的话,这地方并不出产猴子。一定是先从别处弄来的。”

“自然。”

“那么究竟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呢?”

没有转问别人,她就迅速而果决回答道:

“差不多是从各地方弄来的。”

我们这位女向导是可爱而又十分尽职的。但这个有点令人讨厌,即她指教我们的话,除了都是错误以外,没有一件说出所以然的。

——回归巴黎。

“他妈的,你从何处见出这些当权大人物享有特权?”那位C对我说,他从那边回来,完全被迷惑了。“我同K往来很密切,他是如此可爱又如此朴质;他叫我去访他的住宅,里面我没有见到什么奢侈阔绰的东西。他的妻,他给我介绍了,也是可爱而朴质同他一样……”

“哪一个妻?”

“什么?哪一个妻?他的妻,总之……”

“哦,不错,他的正妻。……你不知道他有三个老婆。还有两个别的住宅,至于乡居休养之便利还不算在内。他有三辆汽车,你所见的是最朴质的一辆,为平常家务用的……”

“这是可能的么?”

“不仅是可能的,这是事实。”

“可是,党怎么能容许呢?斯大林怎么……”“你不要如此天真。斯大林所害怕的,乃是那些纯洁的人,那些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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