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以来,我太沉溺于马克思王义的著作,以致到了苏联反而觉得在异乡异俗过生活似的,他方面,我也读了太多的旅行记,赞叹的描写,辩护的文章。我的大错误,就是太过于相信夸奖的话。也是因为凡是能够警告我的话,都是以怨恨的口气说的……爱比恨更能得我相信。不错,我曾有信任心。此外,那边令我烦恼的,却不在于那些缺点,而在于立刻又遇着我所讨厌的那些利益,我所希望取消的那些特权。固然,人们设法来尽可能地款待一位宾客,到处拿最好的事物给他看,——这我觉得也是很自然的。然而使我惊讶的,乃是在这最好的事物和普通的事物中间有如此大的差异;在如此平凡或如此恶劣的普通事物旁边,那特权却显得如此过分。
这也许是我的精神及其新教徒教养之一种怪癖吧:我不信任那些有利可图的观念和那些“附和”他人的意见;我的意思是说:传播那些观念和意见而希望从中图利的一些人。
我看见苏维埃政府拿许多特权给予艺术家和文学家,给予所有那些能够向它唱赞美歌的人们;而这不一定是意图贿赂的。
然而我也看见:文学家拥护政府以及那有利于政府的宪法的时候,所能得的特权未免太多了些。我立刻就当心注意了。我害怕给人家诱惑过去在那边,人家献给我的过分的利益,使我恐惧。我不是为重见特权而到苏联去的。在那边等待着我的,是确确实实的特权。
为什么我不应当说这话呢?
莫斯科各报告诉我,在几个月中间,我的书销行了四十万本。请你们计算一下,作者应得的版税有多少。我的论文稿费又付得如此之多!倘若我写一本赞美苏联和斯大林的书,我将获得多么巨大的一笔财产!……
这些顾虑并不能阻止我称赞苏联,但也不能阻止我对它的批评。但我得承认,凡是能够执笔的人,只要他朝好方向写去,都能获得这种异常优越地位的(比在欧洲任何其他国家更加优越),而这情形却不少警告我。文学家是最受所有苏联工人尊重的。我的两位旅伴(每人都有一本书译成俄文,在印刷中),在古董店,在珍品店,在旧物店,跑来跑去,不知道如何花费那几千卢布,那是他们刚预支来的版税,他们知道是不能带出国外的。至于我,则我仅仅能够用去一笔大款的零头数目。因为那边什么东西都是献给我的。不错,什么东西都是:从旅费起以至于香烟。每逢我拿出钱包来付饭馆或旅馆的账时,来开发货价,购买邮票或报纸时,我们的向导的美妙的笑容和威严的手势便阻止我说:“您开玩笑啦!你们是我们的贵宾您和您的五位旅伴。”
自然,我在苏联旅行,自始至终,我个人没有一点不如意的地方。一切恶意的解释,造出来减弱我的批评力量的,其中最无理的一个便是企图将我的批评说做我个人不满意的表示。我从来未曾在如此奢侈的条件之下旅行过。我们坐的是专车或最好的汽车,住的总是最好的旅馆中最好的房间,最昂贵的,最华丽的,选择得最精致的。而且何种的接待!何种的照应!何种的欢迎!到处受人欢呼、恭维、优礼、庆贺。拿来献给我的,人家是没有一样觉得太好,太可惜了的。我若拒绝这类款待,将惹得人家不高兴;我做不出来;我由此保持了一种绝妙的纪念,一种热烈的感激。但这类款待本身令我不断地想起了特权,想起了差异,而在那里我原想见到的是平等。
我勉强摆脱了官方监视,便去同小工往来,他们的工资每天只有四或五个卢布,而用来款待我,我非到临不可的那种宴会,——你们要我作何感想呢?差不多每天都有一次宴会,点心小菜之多已够人吃了三个饱了,而正餐还未开始哩!六大盘的盛筵,足足有两个钟头之久,使得你不耐其烦。何等的浪费!我从来没有能看见一张账单,可以让我确知一餐的代价。但我的一个旅伴,很熟悉物价的,估量每次宴会,每客须费三百卢布,连酒水在内。我们一共六个人,连我们的向导七个人,时常还有同样多的主人和陪客,有时还多得多。①
①我摘录我的旅途随笔一页如下:
“宴会约定在八点钟,八点半钟开始入席,九点一刻钟尚未端完餐前小菜。(我们在文化公园洗过浴,赫巴,达比,柯尔佐夫和我;我们肚子饿得很。)我吞食多量的小点心。疗养院有人等待我,九点半钟,我看见端来汤匙的时候,就退席了;一种蔬菜汤,里面有几块鸡肉。人们宣告有虾尾,有香菌,有鱼,有各种烧烤及蔬菜。……我离席去收拾行李,以后又写“几行”给《真理报》关于今日典礼的。我回来时还得吞下一大块冻肉。我不仅害怕而且厌恶这种盛筵(我须得同柯尔佐夫说去)。这种盛筵不仅是不合理的,而且是不道德的——反社会的。”
在整个旅行当中,确切说,我们并不是国宾,而是有钱的苏维埃作家协会邀来的客人。每逢我想起这个团体款待我们的费用时,我不禁怀疑:我的著作权金矿,即使完全送给它,是否足够赔偿它的损失。
显然,他们如此慷慨接待我,是希望收回另一种的利益。我想《真理报》对我的气愤,一部分是由此而来的,即是:我是不十分有“出息”的。
我告诉你们,在我的苏联游历中有种悲剧的成分。我以一个热情的人,一个虔信人的资格,来到苏联,为得欣赏一个新世界,而人们却拿旧世界中我所厌恶的一切特权献给我,藉以诱惑我。
“你不明白的,”一位优越的马克思主义者告诉我,“共产主义不过反对人剥削人制度。——这话我应当向你重说几遍呢?这事办到了,你便可以同阿列克西·托尔斯泰或大歌舞院的一位歌人同样富有,只要你是凭靠个人劳动获得财产的。你对于金钱、财产之轻视和仇恨,我认为是你的当初基督教观念的一种很可惋惜的残留物。”
“也许是这样。”
“那么你应当承认,这类观念是不合于马克思主义的。”
“可惜得很!
我很知道,而且人们反复告诉我:某些性格,有时是最可爱的,譬如那种忽然的亲密,那种不经思虑的慷慨,立刻获得我的同情的,以及那些无可遁逃的错误,以致败坏了良好成绩的,——这一切应归咎于俄国人的半东方性的气质,而不应归咎于新制度;这一切,优点或缺点,我在俄国帝制时代也可见着的。
同样,我也相信,若期待或希望社会环境不同,便可彻底改变人性,那就是一种错误。请大家听我说:重要的、足够的,乃在社会环境不同可以容许人性之改变;而这是了不起的但那绝不是唯一的原因。因为这里没有机械的东西;而且没有个人预先改造的话,我们就会看见:资产阶级社会又形成起来了,“旧人”又出现了,而且又扬眉吐气了。
当某人还在受压迫的时候,当社会不平的束缚使他屈服的时候,人们有权利希望他的身上蕴藏着许多力量。犹如人们期望某些神童,但他们以后时常变成了非常平凡的成人。人们时常有这种幻想,以为某民族包含着比其余使人失望的人类中更良好的人物。我则简单相信这民族是较少“腐败”罢了!但金钱也能使之腐败,同其他民族一样的。你看在苏联发生的事情:这个正在形成起来的新资产阶级,具有——我们的资产阶级的一切恶德。它刚从贫穷地位爬上来,就已经看不起贫穷的人了。它贪图那好久没有的一切好处,它知道应当如何去获得并如何去保持起来。“这些人果真是实行过革命的人么?不是的,这些是享用革命利益的人。”——我在我的《从苏联归来》中写过这几句话。他们可以加入共产党,然而心里没有丝毫共产主义者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