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葡萄……该死的葡萄!……就是家宅附近的葡萄园也支撑不了多久啦;葡萄苗木被吃掉了一半,费了很大的劲才保住了另一半,就像照料生病的小孩一样看护每一串葡萄、每一粒葡萄,用的药十分昂贵。最可怕的是领事固执地把肥沃的土地上长着的橄榄和马槟榔拔掉,坚持栽下新的招引害虫的葡萄植株。
幸好他,塞沙利,在罗讷河边还有几公顷土地,他用浇灌法把虫治住了,一个很好的发现,但只能在低地采用。他很高兴收获得很好并酿了些不太醉人的淡酒,“青蛙酒,”领事不屑地说;但败家子也很固执,他打算用库贝拜斯的八千法郎买下皮布莱特。
“你知道的,孩子,就在阿布里奥家下游,罗讷河中的第一座岛上……不过,别跟别人说,现在还不能让城堡中的任何人知道……”
“甚至连狄沃娜也不让知道吗,叔叔?”芳妮微笑着问。
听到妻子的名字,败家子的眼里几乎流出泪来:
“噢!狄沃娜,没有她我什么也干不成。再说她对我的想法很有信心,要是她可怜的塞沙利在把城堡推向毁灭后能让它重新兴旺发达起来,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让颤抖起来;我的天,难道他还打算把自己伪造票据的可悲历史也说出来吗?幸好这个普罗旺斯乡下人开始谈起他对狄沃娜的柔情蜜意,谈起她带给他的快乐,还有她是多么美丽,身材有多棒:
“看,侄媳妇儿,你也是女人,在这方面应该很有眼光。”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永不离身的照片递给她。
听让用儿子般敬畏的口吻谈起他的婶婶,看到农妇用粗大、歪斜的字写来的信中母亲般的叮嘱,芳妮一直以为她是塞纳·瓦兹省一个头上包着绸巾的乡下女人,当她看到那在紧紧裹住脑袋的小白帽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容光焕发的清秀面庞,那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柔软优美的腰身时,她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很美,真的……”她抿着嘴唇说道,嘴角奇怪地翘了一下。
“而且很结实!”叔叔手里捏着照片说道,沉浸在他的幻象里。
随后大家走到了阳台上。炎热的一天结束了,阳台上的铁篷还冒着热气,一阵大雨从一块浮云上落下来,使气温降低了,房顶上响起了快乐的叮咚声,人行道上湿淋淋的。巴黎在这阵雨中欢腾着,人群与车马的喧嚣声和街上的嘈杂升腾上来,令这个外省人感到陶醉,像钟声一样,在他空洞的大脑中振荡着,激起了对年轻时代的回忆,对三十年前在他的朋友库贝拜斯家度过的三个月的回忆。
多么盛大的婚礼啊,孩子们,多么排场啊!……还有在一个复活节前的礼拜日晚上他们参加的化装舞会,库贝拜斯打扮成希加德,他的情人拉蒙娜打扮成卖唱的,这身装扮使她走了红运,因为她后来成了音乐咖啡店的明星。塞沙利叔叔自己身边傍着个小妓女,人们叫她佩利居尔……想起这些他就浑身有劲,他咧嘴大笑,哼着舞曲,踩着节拍,搂着他侄媳的腰转圈。午夜时分,当他离开他们回古牙旅馆时,——在巴黎他只知道这家旅馆,他一边下楼一边放声高唱,向为他持灯引路的侄媳频频送去飞吻,还向让大喊:
“喂,保重自己呀!……”
他一走,芳妮就急忙跑进盥洗室,额上皱起一丝忧虑的皱纹,让正在更衣上床,她隔着那半开的门漫不经心地说:“我说你那婶子可真美,……怪不得你老是谈起她呢……你一定让这个可怜的败家子戴了绿帽子,这样一个没头脑的人,再说……”
他万分恼怒地驳斥她……狄沃娜!他的第二个母亲,在他儿时看管他,给他穿衣……在他生病时曾把他从死神手里救了出来……不,他心里从未有过如此卑劣的念头。
“得啦,得啦,”她用粗厉的声音反驳道,齿间咬着发针,“你别骗我了,有着那样一双眼睛,又有着像那个笨蛋说的那样美妙的身材,他的狄沃娜在你这个皮肤像少女一样的金发美男子跟前会毫不动心?!……你知道的,我们女人都一样,无论是在罗讷河边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她很自信地说着,相信只要是女人就会很快地屈服在男人的脚下,被最初的欲望所征服。他嘴上否认,心里却有些震动,他在记忆中搜寻,想找出是否有哪次纯真的慰抚中预示着什么危险;尽管他什么也没找到,但他那纯洁的情感还是受到了玷污,就像纯洁的雕花玉石上留下了一道指甲划过的痕迹一样。
“喂!……看……你家乡的头饰……”
她在用两根长带缚住的高耸的秀发上包了一块白色的头巾,像极了加塔拉内、夏多内夫少女们所戴的那种三层卡达兰式小帽;她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有皱褶的乳白色睡衣,眼睛发着光,她问他:
“我像狄沃娜吗?”
噢!不,一点儿也不像;她戴着那小帽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像,这小帽还使人想到圣拉扎尔监狱中的那个人,据说她戴着那小帽非常好看,她向他的苦役犯吻别,用整个法庭都能听见的声音对他大喊:“别担心,亲爱的,好日子会回来的……”
这记忆真令他痛苦,在他的情妇睡下以后,他立刻就吹灭了蜡烛,避免看见她。
第二天一大早,塞沙利叔叔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了,手杖举得高高的,大喊大叫:“嗳!小宝宝们!”这种口气是以前库贝拜斯到佩利居尔的怀里去找他时常用的。他看上去比前一天晚上更高兴:住了古牙旅馆,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最主要的是他的钱包里满满地塞着八千法郎。这钱是用来买皮布莱特的,一定,不过,他当然有权从中抽出几个路易来请他的侄媳去郊外吃顿午餐!
“不是要去找布其勒大夫吗?”侄子提醒道,他是不能连续两天向部里请假的。于是决定先去香榭丽舍大街吃午饭,然后两个男人去拜访医生。
这是败家子所不曾梦想到的,车里装满香槟,身着盛装前往圣克洛德;在酒店的阳台上吃饭也很有情调,在洋槐和香椿的树荫里,听着邻近的音乐咖啡厅白天排练传来的乐曲声。塞沙利十分健谈,十分殷勤,使出浑身解数来博取这个巴黎女人的欢心。他“捉弄”侍者,称赞给他做面拖沙司的厨司长,而芳妮则愚蠢而做作、旁若无人地咯咯直笑,这使葛辛很不快,因为叔叔与侄媳间的亲密他觉得太过火了。
他们就像是已有二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几杯酒下肚,吃餐后甜点时,有些飘飘然的败家子谈起了城堡、狄沃娜,还有他的小让;他很高兴看见让跟这样一个能阻止他干蠢事的能干女人在一起。他更进而嘱咐她,就像是在给一个新娘子出主意一样,内容是关于这个年轻人有点粗暴的脾气以及最好怎样对付他,一边说一边还拍拍她的胳膊,他的舌头已经僵硬,眼睛湿湿的,黯淡无光。
他在布其勒的诊所清醒了过来。他们在旺多姆广场二楼等了足足有两个钟头,高大冰冷的客厅里挤满了沉默而焦虑的人们;他们逐一穿过这些身陷痛苦地狱的人们,经过一道道门,最后来到名医的诊所。
布其勒的记忆力非常惊人,他清楚地记得葛辛夫人,记得十年前她刚得病时他去城堡给她诊治过;他让他们描述她的病情发展的各个阶段,又重新审查了从前的药方,随即向他们说明了为什么她的大脑的昏乱会加剧,并说明他要用什么药来医治她。当他身体一动不动,浓重的睫毛搭在他那锐利的、富有洞察力的小眼睛上,给他在阿维尼翁的同行写一封长信时,叔侄俩屏息聆听着他的羽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这声音把繁华巴黎的一切喧嚣声都淹没了,突然他们感受到了现代社会里医生的力量,他是最后的牧师,至高无上的信仰,无法抗拒的迷信……
出门时塞沙利变得严肃而冷静:
“我回旅馆收拾行李去了,你看,小家伙,巴黎的空气并不适合我……如果再呆下去,我会干蠢事的。我坐晚上七点钟的火车回去,替我向我的侄媳道歉,好吗?”
让没有留他,恐怕他的幼稚和轻率会闹出什么事故来;第二天醒来,他正庆幸叔叔已经回到狄沃娜的庇护下时,忽然看见塞沙利站在他面前,神情沮丧,衣服凌乱:
“上帝!叔叔,你怎么啦?”
他颓然地倒在扶手椅上,一开始不说也不动,慢慢地才缓过气来,痛诉了如何与从前同库贝拜斯交往时认识的朋友相遇,如何共进丰盛的晚餐,夜里八千法郎又是如何在赌场不见的……—个苏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回去怎么向狄沃娜交待呢!还有拿什么来买皮布莱特呢……突然,他好像疯了一样,两手蒙住眼睛,大拇指塞住耳朵,嚎叫着,哭泣着,尽情地咒骂着自己,对他的一生都作了忏悔。他是家中的耻辱与祸根;在家族中,像他这样的东西,人们有权像打死狼一样的打死他。如果没有哥哥的宽宏大量,他现在会是什么境况呢?怕是会在苦役犯监狱同小偷和骗子们在一起。
“叔叔,叔叔!……”葛辛叫道,心里烦得要命,极力想制止他说出那些话。
但对方愿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在公开自己的罪恶中感到愉快,把那些罪过十分琐屑地数说着,芳妮带着怜悯与赞叹交织的感情凝视着他。至少这是一个有激情的人,一个点蜡烛头用的小烛盘,正是她所喜欢的那类人;这个心地仁慈的姑娘深被他那痛苦的情状所感动,极力想找点什么法子帮助他。但她有什么办法呢?一年来她断绝了一切来往。让又没有什么交游……突然她想起了一个名字:德苏勒特!……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巴黎,而他又是那样一个善心的家伙!
“但我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让说。
“我自己可以去找他。”
“怎么!你要去?……”
“为什么不呢?”
他们的目光相遇,彼此心照不宣。德苏勒特也曾是她的情人,她已几乎忘却了的一夜风流的情人。但他一个也不曾忘记;他们在他的脑海里排列成行,就像日历上的圣徒像一样。
“如果这让你心烦的话……”她有些局促地说。塞沙利,在他们的对话中已经停止了嚎叫,这时他用一种绝望的、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们,这目光使让屈服了,他含混地说了声可以。
当他们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等候女人回来的时候,那一个小时对他们俩人来说是多么漫长啊,各自被心里的想法煎熬着,沉默着。
“这个德苏勒特住得很远吗?……”
“噢不,罗马大街……不过几步远。”让忿忿地答道,他也觉得芳妮去得太久了。他试图用那工程师的爱情格言‘没有第二天’来安慰自己,再说他曾听过工程师用轻蔑的口气谈起萨芙,就像谈论他的风流艳史中的其他女人一样;但是,作为情人的自尊心又不能容忍他这样想,他又有些希望德苏勒特仍然认为她美丽动人。啊!这个老疯子塞沙利非要这样揭开他的所有旧伤疤不可。
芳妮的短斗篷终于转过了街角,她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事情办成了……我借到钱了。”
看着摆在他面前的八千法郎,塞沙利叔叔高兴得流泪了,他一定要给个收据,写上利息和还钱的时间。
“不必了,叔叔……我并没有说是您借的……是以我的名义借的钱,您把钱还给我就行了,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你帮了我的忙,我的孩子,”塞沙利感激不尽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葛辛送他去车站以确保这次他是真的走了,在车站,塞沙利眼里噙着泪不住地念叨:“多好的女人啊,简直是一个宝藏!……你要让她幸福,我告诉你……”
叔叔的突然来访使让感到更多的压迫,他感到已经很沉重的链锁越套越紧了,而且他出于敏感的天性一直试图分隔的两样东西正在融合:家庭和爱情。现在塞沙利经常给他的情人来信,谈他的工作,他的葡萄园,告诉她城堡的一切消息;而芳妮则批评领事在种植葡萄这件事上太顽固,谈论他母亲的病症,提出些叫让烦透了的不合时宜的帮助或建议。不过,谢天谢地,她从不提起她替他帮忙的事,也没有提起败家子从前的故事和从那叔叔嘴里知道的达芒德家任何不光彩的事情,只有一次她用这事当了反击的武器,事情是这样的:
他们从剧院出来,因为天在下雨,于是在广场的停车处雇了一辆马车。这种车是通常在午夜后才上街载客的载货马车,启动起来非常迟缓,马车夫睡着了,马摇晃着它的吊料袋。正当他们在车篷下坐着等待时,一个正在绑一条新鞭绳到马鞭上的年老车夫静静地走到车门前来,他嘴里咬着绳子,喷到酒气,声音嘶哑地对芳妮说:
“晚上好……你还好吗?”
“呀!是你?”
她吓了一跳,但很快便镇静下来,低声对情人说:“我父亲!……”
她父亲,这个穿着昔日的制服到处拉客的马车夫,满身泥污,衣服上的铜扣也掉了好几个,在人行道上的煤气灯下露着一张因饮酒过度而肿胀的脸,在这张脸上葛辛深信找到了芳妮端正性感的容貌的粗俗化的版本以及那沉迷于享乐的大眼睛。勒格朗老爹毫不留意女儿身旁的男人,就像没看见他一样,他只对女儿说了说家里的消息:“老太婆进纳克尔已经两礼拜了,她的身体糟透了……你什么时候去看她一下吧,那会使她很高兴的……我呢,还好,车箱坚固,鞭子很好使,鞭梢也不赖,只是生意不大好……如果你打算按月雇一个好车夫的话,我可就有大生意了……不需要?真糟糕,那好,再见吧……”
他们无力地握了握手,马车开动了。
“我说,你相信吗?……”芳妮轻声说,突然她开始谈起她的家庭,谈了很久,过去她总是逃避这个话题……“太难堪,太低贱了……”不过现在他们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出生在穆兰·沃·昂格莱的郊区,母亲是旅店招待,父亲是一个退伍骑兵,在巴黎至夏蒂翁的客车上当车夫,他来旅店喝过两次酒后,他们便有了她。
她从没有看见过她的母亲,她在生她时死去了;不过客车公司的老板们倒是好人,强迫父亲承认他的孩子并付钱养育她。他不敢拒绝,因为他欠公司一大笔钱。到芳妮四岁,他在赶车时就把她像小狗一样带着,用帆布在车厢顶上给她搭了一个窝,她就这样在路上跑来跑去,看着一路上溜过的灯笼亮光以及马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晚上在凛冽的北风中听着车铃的叮当声入睡,她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有趣。
但勒格朗老爹很快就厌倦作父亲了;这个黄毛丫头虽然花不了几个钱,可总得给这小东西弄衣穿,弄饭吃吧。另外这时他正打算同一个菜农的遗孀结婚,他常由她的瓜田与菜畦旁边驱车经过,他已经觊觎她许久了,但这个小丫头碍手碍脚的。当时她很确切地相信,她的父亲想摆脱她,这个醉鬼打定主意非甩掉她不可;要不是那个寡妇,那个善良的麦西姆大妈保护了她……
“对了,你认识麦西姆的。”芳妮说。
“什么!就是我在你家见到的那个女仆……”
“她是我的继母……小时候她待我非常好;我把她带在身边是为了让她摆脱她的无赖丈夫,他把她的家产挥霍光后就对她拳打脚踢,还强迫她服侍一个和他同居的下等娼妓……啊!可怜的麦西姆,她算是知道一个漂亮男人的好处了……后来,她离开我的时候,不管我怎样劝阻她,她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现在她进了收容所。他又抛弃了她,这个老无赖!真卑鄙!一副乞丐样!他什么也没有了,除掉他的鞭子……你没看见他握着鞭子时有多使劲吗?……就是他醉得站不稳时,也像举着蜡烛一样举着他的鞭子,把它安放在自己房里;他只关心这个……结实的鞭子,结实的鞭梢,这就是他的格言。”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既不感到厌恶也不觉得羞耻,让惊异地听着。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母亲!……他眼前浮现出领事庄严的神色和葛辛夫人天使般的笑容!……忽然,她明白了情人的沉默寓意和对她那卑污出身的憎恶,甚至连坐在她身边似乎也被玷污了,于是芳妮用一种带哲学意味的语调说:“不管怎样,每个家庭都有它不光彩的一面,我们不应该为此负责……我有我的勒格朗爸爸,你有你的塞沙利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