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讨芳妮喜欢,芳妮很想结识他们,有时她和女邻居甚至隔着黑乎乎的铁栏杆交换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幸福的微笑,不过男人们保持着男人之间贯有的刻板,从不交谈。
一天下午,让从外交部回来,走到鲁亚尔街拐角处时听见有人叫他。这天天气很好,明媚而和暖,巴黎的风采在这个大街的拐角处尽情显现,日暮时分,这里的夕阳举世无双。
“坐这儿,漂亮的小伙子,喝点东西吧……看着你我的眼睛很舒服。”
两只长臂捉住了他,把他按坐在一个有三排桌子挤上了人行道的咖啡馆的遮篷下。他乖乖地坐了下来,听见周围那些穿条纹上衣、戴圆礼帽的外省人和外国人好奇地嘀咕高达的名字,他不禁一阵暗自得意。
雕塑家坐在桌前喝着一杯猛烈的酒,这酒与他那英武的身材和他佩戴的军官玫瑰花形徽章很相称;在他的身旁坐着德苏勒特工程师,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还是老样子,皮肤又黑又黄,高高的颧骨上方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鼻孔贪婪地呼吸着巴黎的气息。年轻人一坐下,高达就带着一种可笑的激愤指着他说:
“这不是那个漂亮的小畜生吗?想当年我也是他这个年纪,头发也像他这样卷曲……噢!青春,青春……”
“又来了!”德苏勒特对朋友的怒骂抱以微笑。
“不要笑,老朋友……我愿意用我曾经以及现在拥有的一切,奖章、十字勋章、法兰西研究院院士头衔、荣誉和名气来交换这满头卷发和这金色的面容……”
突然,他转身问葛辛:
“萨芙呢?你跟她怎么样了?……怎么近来一直没看见她。”
让大睁着双眼,茫然不解。
“这么说你们已经分手啦?”看见他那茫然的样子,高达又焦急地补充道:“萨芙,你知道的……芳妮·勒格朗……在维尔达维尔的午餐……”
“噢!早就结束了……”
谎话是怎样来到唇边的?是因为听见别人管他的情人叫萨芙而感到羞耻,感到厌恶;是因为同别的男人一起谈论她而感到难堪;或许也是因为极想知道某些事情,不如此说他们就不会告诉他。
“啊!萨芙……她还活着吗?”德苏勒特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正沉浸在幸福中,又见到了马德兰的楼梯、鲜花市场、两排绿树间延伸至远方的林荫大道。
“怎么,她去年还到过你家里,你不记得了?……她穿着埃及女人的长袍真是美极了……今年秋天的一个早上,我在朗格鲁的饭馆撞见她和这个漂亮的男孩在一起吃午饭,她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刚结婚两礼拜的新娘。”
“她究竟多大年纪了?……打咱们认识她以来……”
高达仰起脑袋算了算:“多大了?……多大了?……让我想想看,五三年她给我做雕塑模特时是十七岁……现在是七三年。你自己算去吧。”突然,他眼睛一亮:“啊!如果你看见二十年前的她的话……身材修长纤弱,弯弯的嘴唇和光洁的额头……胳膊和肩膀还要更瘦些,但那正和一个粗雕的萨芙像一模一样……精于一切的女人!……她有的是本事制造快乐……从那令人销魂的肉体中,从那燃烧着情欲的石块中,从那从未被人遗忘任何一个音符的琴键中飞出……整个一架竖琴!……拉古诺里常常这么叫她。”
让脸色煞白,问道:“难道他也曾是她的情人?”
“拉古诺里?……我想是的,我曾为此痛苦万分……我跟她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就像夫妻一样。四年中,我对她呵护备至,把我自己榨干了去满足她的种种任性的要求……教她唱歌,教她弹钢琴、教她骑马,天知道还有些什么……她是我在拉加西舞厅前面的烟花巷里弄出来的,等我把她切割、上色、打磨成精美的宝石之后,那个舞文弄墨、自以为是美男子的诗人就跑来把她从我家中带走了,全然不顾他每个礼拜天都在我家吃饭,受着殷勤的招待!”
他呼吸急迫,仿佛这么多年后,那些旧怨情仇仍让他声音发颤、喘不过气来,等稍稍平静了一些后,他接着往下说:
“不过,他的卑劣行径并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他们三年的同居生活简直是活在地狱里。那颇会献媚的诗人其实凶狠而暴躁,完全是个疯子。你没有看见他们常常是怎样大打出手的,真是太精采了!……你一到他们家里,不是看见她的眼睛上蒙着绷带,就是看见他的脸上布满抓痕……不过,最精采的一幕发生在他想离开她的时候。她像只衣蛾似的缠着他不放,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他的门都快被她敲破了,有时她就睡在他门口的擦鞋垫上等着他。一个隆冬的晚上,她在拉法西家楼下等了足有五个钟头,他们一伙人就在上面……可怜的东西!……但那哀歌诗人从不为之所动,有一天,为了脱身,他甚至叫来了警察。啊!一个美男子……作为一个适宜的收场,为了感谢这个漂亮女人把她的青春、智慧和肉体,所有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奉献给了他,他绞尽脑汁地为她写了一首充满仇恨、情欲、诅咒和哀号的诗歌,《爱情篇章》,这是他最杰出的作品……”
葛辛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从一根长长的麦管里小口小口地吮吸放在他面前的冰冷的饮料。杯里好像有毒药似的,因为他的身心和一切生命的要素都冻结了。
虽然天气很暖和,他却瑟瑟发抖。他看着在灰濛濛的烟雾中来来往往的身影,看着停在马德兰前的洒水车,看着从潮湿的地面上悄无声音地滚过、就像从棉花上滚过一样的川流不息的马车。他感到整个巴黎城都悄无声息,除了桌上谈话的嗡嗡声。现在德苏勒特开口了,他在往杯里继续倾倒毒药:
“这种破裂真是可怕……”他那平静而略带嘲讽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柔和,充满怜悯……“人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年,同床共枕,甚至连梦里都要彼此占有。彼此说着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彼此的习惯、行为和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像对方,甚至连容貌都越来越像。从头到脚密不可分,就像一体人似的!……后来却又突然分手,彼此割裂,他们是怎样做到的?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我可做不到……是的,我宁愿含垢忍辱,即使是被欺骗,被侮辱,被玷污,但只要女人哭泣着对我说:‘不要抛弃我……’我就会留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找女人时,从来都只是一夜之欢,没有第二天,正如古老的法国格言所说的一样,——要不就结婚,一劳永逸,而且体面得多。”
“没有第二天……没有第二天……你说得倒轻松。有些女人是不满足于只留一个晚上的……比如说,我们现在在说的这一个……”
“我绝不会怜悯她……”德苏勒特说,他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这笑容在可怜的情人眼里显得十分可憎。
“那是因为你并不讨她喜欢,否则的话……这是一个妓女,她一旦爱上什么人,就会死缠烂打……她很想过家庭生活,不过她在这方面的运气很糟。一开始她和小说家迪加瓦住在一起,后来他死了……她转投向阿扎纳的怀抱,后来他结了婚……在这之后是漂亮的雕刻家伏拉芒,她成了他的模特——她总有本事让人爱上她而且永远那么漂亮——你们一定知道她后来的可怕经历……”
“怎么了?……”葛辛声音低沉地问道,一边又埋头用麦管吸着饮料,一边静听着那几年前曾经轰动巴黎的一出爱情悲剧。
雕刻家很穷,他疯狂地爱着这个女人,因为害怕被她抛弃,他制作假钞来供她维持奢侈的生活。很快就东窗事发,他跟他的情妇一起锒铛入狱,他被判了十年监禁,而她只在圣拉扎尔关了六个月就因为被证明无罪而获释了。
高达又向德苏勒特——他旁听了这一案件——回忆起她戴着圣拉扎尔的小帽是多么动人,而且还很有胆量,毫不悲伤,始终忠于她的情人……然后,又记起她对那个老笨蛋审判长的巧妙回答,还有她越过宪兵们的三角帽对伏拉芒飞吻,用石头听了也会哭泣的声音对他喊:“别担心,亲爱的……快乐的日子会回来的,我们会一直相爱!……”不过,经历了这件事后她有点厌恶过家庭生活了,可怜的姑娘。
“在那以后,她开始沉溺于花天酒地之中,几乎一个月或者一个礼拜换一个情人,但再不找艺术家……噢!艺术家,她有点害怕艺术家了……我相信能与她继续来往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她隔一阵就会到我的雕塑室里来坐坐,抽支烟。后来我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她和这个漂亮男孩在一起吃午餐,还从他嘴里啄葡萄吃,我心想,我的萨芙又陷进去啦。”
让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觉得他刚喝进去的这些毒药足以令他命丧黄泉。刚才他浑身冰凉,现在又觉得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直冲向他那轰鸣着、马上就要像烧到白热的铁板一样炸裂开来的头顶。他在车流中跌跌撞撞地穿过马路。马车夫们大声咒骂,他们在冲谁发火,这些笨蛋!
经过马德兰市场时,一股向日葵的味道令他烦乱至极,这香味是他的情人最喜欢的。他加快脚步想逃避这种气味,并在一种痛心的疯狂中清醒地想到:“我的情人!……是的,漂亮的向日葵……萨芙!萨芙!……我居然同这样一个东西睡了一年!……”他凶狠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更记起他曾在报纸上见过一个粗俗的带有色情意味的名花榜,在那众多的妓女绰号中就有这个名字:萨芙、古娜嘉、菲弗莉、仁妮·德普利斯、拉芙佳……
这个可憎的名字在他的头脑中不断爆炸,他的眼前也不断闪过这个女人散发着恶臭的全部人生……高达的雕塑室,拉古诺里家的大打出手,整夜睡在诗人的擦鞋垫上遭警察干涉……还有漂亮的雕刻家,制作假钞,审判……还有她戴着很合适的囚犯帽子,送给她的假钞制作者的飞吻:“别担心,亲爱的……”“亲爱的”,她也这样叫他,也这样亲吻他,真是奇耻大辱啊!……唉!这些娼妓一转身就会把人扫地出门……他想要把向日葵的味道扫去尽净,但这香味仍然在同黯淡的紫丁香一样颜色的暮蔼中追着他不放。
突然,他发现自己仍然还在那船甲板上一样的市场旁边大步走来走去。他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阿姆斯特丹大街,决心要把这个女人撵出门去,什么话也不用说,只须把她扔到楼梯上,跟着她咒骂她那可耻的名字就行了。但一到门前,他又迟疑起来,踌躇着踱了几步。她会大吵大闹,会哭哭啼啼,会让全楼的人都听见她的满嘴脏话,就像在拉卡德大街那次一样。
写信?……对,就这样。写信会好得多,只需用两三句残忍的话就能把她打发了。他走进一家在刚点燃的煤气灯下显得阴暗而寂寥的英国咖啡馆,走到一张黑乎乎的桌子旁坐下,不远处坐着这家店里惟一的顾客,一个脸色如死人般苍白的姑娘,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熏鱼,没有喝酒。他要了一品脱淡色啤酒,没来得及喝,他就迫不及待地写起信来。涌上他脑子里的话太多了,争挤着要一齐冲出来,可是变质结块的墨水却只能让他一点一滴地往外挤。
他刚开了个头就撕了,一连撕了两三张纸,最后他决定不写了,起身离去,这时一张塞满食物的、贪婪的嘴在他身边怯生生地问道:“您的酒不喝吗?……我可以喝吗?……”他示意可以。那姑娘扑向啤酒,猛然一口气吞了个干净,可见这个可怜的人是多么穷困潦倒,口袋里的钱只够填饱肚子,不能买一点儿酒滋润一下干渴的喉咙。他顿生恻隐之心,这使他平静下来,使他突然明白了一个女人生活的艰难。于是他以一颗仁慈之心来重新反省和评判自己的不幸。
无论如何,她并没有欺骗他;如果说他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那是因为他自己并不曾关心过她的事。……他凭什么去责怪她呢?因为她在圣拉扎尔的经历?但是既然她已经被无罪释放,而且几乎是以胜利者的姿态重生了一样……其他还有什么呢?在他之前的那些男人?他难道过去毫不知情吗?……有什么理由更加生她的气呢?就因为她的这些情人鼎鼎有名,他常能碰到他们,跟他们谈话,在店铺的橱窗前看见他们的肖像吗?她偏爱这些人作她的情人,能因此而对她横加指责吗?
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卑劣的、不可告人的骄傲,因为他能有幸和这些艺术大师们一同占有她,因为他们也认为她是美丽的。一个在他这样年纪的人,因为无知,并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爱女人,喜欢恋爱,但缺乏眼光和经验;一个热恋中的青年人给你看他情人的画像的时候,是想得到一个赞许的眼神和一句称赞的话来坚定自己的决心。知道她曾被拉古诺里歌咏过,被高达雕成过不朽的大理石像与青铜像,他似乎觉得萨芙的形象被光环包围着。
可是,胸中的怒火忽然又窜了起来,他从长椅上站起来,离开这条他陷入沉思时信步走来的大街,在这个满布尘埃的六月的夜晚,街上到处是孩子们的哭声和女工们喋喋不休的流言蜚语。他又开始愤怒地走着,一边大声咒骂……漂亮,萨芙的铜像……到处都有得展览、出卖的铜像,就像一首管风琴乐曲一样平庸,就像萨芙这个名字,经过几个世纪的嬗变,已经被淫秽的传说玷污了它最初的高雅,从一个女神的名字变成了一种邪污的标志……这一切真让人恶心,噢!上帝!
他就这样走着,在这些相互矛盾的想法和情感的漩涡中时而平静,时而激愤。夜色渐深,街上越来越冷清。灼热的空气中有一种腐败辛辣的气味;他认出了墓地的大门。去年他曾在这里和众多的年轻人一起参加了拉丁区小说家、《桑德里内特》的作者迪加瓦的半身像的揭幕典礼,雕像是高达特别创作的,就立在迪加瓦的坟墓前。迪加瓦、高达!从两个小时前,这些名字对他来说有了特别的含义!在他眼里她成了一个可怜的骗子,女大学生和与她同居的情人的故事,现在他知道了这故事后面的悲惨的真象,还从德苏勒特那里知道了人们给这些露水夫妻取的可怕绰号!
这黑暗,这因接近死亡之地而显得更沉重的黑暗令他毛骨悚然。他转身往回走,不时与那些像夜鸟一样悄然无声地寻猎目标的女长衣和咖啡馆门口肮脏破烂的裙子擦身而过。映在咖啡馆的窗子被灯笼发出的、奇形怪状的光映照着,里面有成对的男女调笑着,拥抱着。……几点了?……他觉得精疲力尽,像是刚经过长途拉练的新兵一样疲惫不堪;他的脚又酸又痛,除了极度的疲乏以外,脑子里空空的。噢!他只想躺下来睡死过去……然后,在醒来的时候,他将能心平气和地、毫不发怒地对那女人说:“现在,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但我们无法再在一起生活了。让我们分手吧……”然后,为了躲避她的纠缠,他要去拥抱他的母亲和妹妹们,把他在这恶梦里所遭受的污辱与惊骇都丢弃在罗讷省的晨风里,丢弃在那自由自在、能给人以新生的、凛冽的寒风里。
她等得累了,已经睡去,就睡在那明亮的灯光下,面前有一本书打开着。他进门并没有把她惊醒,于是他站在床边,仔细地审视着她,就好像她是他刚刚发现的一个不相识的女人。
漂亮,呵,她很漂亮!手臂,脖子,肩,像琥珀般细腻、结实,没有半点瑕疵。但在那红肿的眼皮上,——或许是因为刚刚读过小说,或许是因为等待和焦虑——这在睡梦中松弛下来,失去了渴望被爱的女人的强烈欲望支撑着的眼皮上写着怎样的疲惫和秘密啊!她的年龄、生平、放荡堕落、风流艳史、姘居生活、狱中监禁、坎坷波折、眼泪、恐惧,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眼皮上;此外,还有因为过度纵欲、缺乏睡眠而出现的青肿,还有低垂的下唇上浮现的像一口供全镇人汲取的水井一样衰竭疲惫的令人厌恶的皱纹,还有刚刚开始出现的令皮肤松弛、皱纹丛生的虚胖。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背叛主人的睡眠阴森可怕;在黑夜的战场上,种种隐隐绰绰的暗影透露了秘密,但这秘密的透露只会让人感到更大的恐惧。
忽然,这个可怜的男孩有一种强烈的、难以遏制的欲望,想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