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刚吃完晚饭,窗户都打开着,燕子发出声声长啼,仿佛是在向暮色问好。让并没有说话,但他正预备着要说话,他想说自与高达会面后就时常苦恼着自己、也苦恼着芳妮的那些事。看他垂着眼皮,对即将发起新一轮质问却又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她看透了他的意思,抢先说了出来:

“听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算了吧,我求你,我们都已经精疲力尽了……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现在我只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紧紧地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灰眼睛,它们会随着她内心感受的不同而不断变幻颜色,说,“……你就不会把那些让你回想起过去的东西保留着了……是的,就在衣橱上面……”

灰色变成了暗黑色:“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那堆乱七八糟的情书、画像、从无数次爱情失败中保留下来的风流之物,她终于决心把它们毁掉了。

“烧了它至少你就会相信我了吧?”

看见他用一个迟疑的微笑来回答她,她真的跑去找来了那只漆盒,几天来她的情人对这个躺在她的衣物堆中带镂花铁饰的小盒子充满极度的好奇。

“烧了,撕了,随你的便……”

但他并不急于去开锁,而是凝视着盒盖上嵌着的用粉红色珠子作果实的樱桃树和飞着的鹳鸟,突然,他打开了盖子……盒中的纸张大小不一,字体各异,印有烫金抬头的彩纸,破旧发黄的信笺,用铅笔草草涂写的便条,还有各式名片,全都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就像在一个常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抽屉里一样,毫无次序。现在他把自己颤抖的手伸进了这个抽屉……

“给我,我要当着你的面前烧掉它们。”

她急切地说道,蹲在壁炉前,身旁的地上放着一支燃着了的蜡烛。

“给我……”

但他说,“不……等一会儿……”然后又像羞于启齿似的低声说道:“我想看看……”

“何必呢?你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她只想到了他的痛苦,却没有想到不该就此暴露她过去的所有爱情秘密和那些曾经爱过她的男人给她说的枕边密语;她跪着挪近他,同他一起读,偷偷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有一封署名是拉古诺里的信,长达十页,时间是一八六一年,字体显得瘦长无力。在信中,这位被派往阿尔及利亚作国王和王后的侍从官,并为他们做旅行纪事诗的诗人向他的情人尽情描述了那些隆重盛大的宴乐场面:

热闹非凡的阿尔及尔人如潮涌,真就像天方夜谈故事中的巴格达一样;所有的非洲人都聚集到这座城市的四周,在城门前喧嚣着,就像一阵毒风一样,仿佛要把城门吹倒。牵着载有树胶与皮帐篷的骆驼的黑人沙漠商队,麝香的味道从在海边露营的那些千奇百怪的人身上发出来,他们在海岸边支好帐篷,夜里围着大火跳舞,早晨在南方来的酋长们到来前散去,这些酋长们来时,就像东方的国王一样,奏着东方繁多而不和谐的音乐,竹笛,破声的小鼓,簇拥在穆罕默德的三色旗周围的土著士兵;在后面,黑人们牵着要进贡给国王的马匹,这些马裹着绸缎,披着银色的鞍辔,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天才的诗人把这一切描述得栩栩如生;信笺上闪烁着的字句,就像珠宝商放在纸上鉴赏的未经镶嵌的宝石一样。确实,这个女人真的应该感到骄傲,因为人们纷纷把这些珍宝奉献在她的脚下。确实,他一定深爱着她,因为,尽管这些宴乐十分新奇,但诗人却一心只想着她,为见不到她而感到痛苦万分:

哦!那天晚上,我同你躺在拉卡德大街的长沙发上。在我的抱抚下你快乐得要疯狂了,后来,当我从梦中惊醒时,我发现自己裹着毯子睡在星光灿烂的天幕下的阳台上。从附近的一个清真寺的尖塔传来穆安津的祈祷声,声音清脆响亮,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淫荡的叫喊,从梦中醒来,我听见的依然是你的声音……

尽管强烈的嫉妒令他嘴唇苍白,双手僵硬,他却没有停止阅读,是什么魔力迫使他这样做的?芳妮温柔地、柔顺地,试图想把那封信拿过来,但他却坚持要把信读完,读完这封又打开另一封,然后又是一封,读完就轻蔑而冷漠地把信扔进壁炉里,对伟大诗人充满诗意和激情的爱情倾述被炉火燃烧起的熊熊火焰看都不看一眼。有些地方,因为热情横溢,更加以性格的狂野,那情人诗兴的翱翔被卑劣下流的猥亵玷污了,这会使上流社会中《爱情篇章》的女读者们感到震惊和愤慨,她们都是些高雅的人,就像拉任格夫罗的银号角一样白璧无瑕。

痛苦的心!让久久地读着这些段落,这些淫秽不堪的描写,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因为激动而神经质地一阵阵抽搐。他甚至有勇气对作者写在对一个叫爱索阿斯地方的宴乐场面的精采叙述后面的附言发出冷笑,附言写着:

我把我的信读了一遍……有些地方写得确实不错;替我把它保存好,我将来也许会派上用场……

“一位精打细算的先生!”当他看到手中所持的另一封信时嚷着说,在这封信上,拉古诺里以商人的冷漠口吻要求把一本阿拉伯诗歌集和一双用稻草编织的土耳其拖鞋还给他。这是他们之间爱情的最后清算。啊!他知道怎样离开她;他真聪明,这个家伙!

让一刻不停地继续给这散发着瘟热、有害的蒸汽的沼泽排水。天黑下来,他把蜡烛挪到桌上,开始一张接一张地读那些简短的便条,便条上的字迹就像用针尖写的一样不易辨识,而那执着针的手指又觉得出奇粗大,因为欲火焚身或怒气冲冲,这只手不时把纸捅出一个窟窿或划出一道口子。是她和高达起初的相恋,幽会,晚宴,郊游,随后是争吵,频频的追悔,大叫大嚷,下等人的秽骂,突然又变成了滑稽可笑的含泪的谴责,伟大的艺术家在面临破裂和遗弃时的软弱无能暴露无遗。

壁炉里的火吞没了这些纸片,在高高蹿起的火舌中,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的肉体、鲜血和眼泪统统都化作青烟,化作灰烬。不过这对芳妮来说有什么要紧呢,此刻她的整个心都是属于这个她正偷偷地观察着的年轻情人的,他心中燃起的烈焰透过他们的衣服已经将她点燃。这时他又发现了一张落款是加瓦尔尼的画像,上面的赠言写着:

献给我亲爱的芳妮·勒格朗,在丹皮埃尔的小旅馆里,一个雨天。

一张聪睿而忧伤的脸,双目深陷,显得有些苦涩和沧桑。

“这是谁?”

“安德烈·迪加瓦……我留着它是因为他的画画得很好……”

他说:“留着吧,我没有权利反对。”语调是那样勉强而不快,使她一把夺过画像,撕成碎片扔进火炉,而他则被小说家一大串伤心的信吸引住了,这些信是从冬天的海滩,从海滨城市寄来的,因为健康原因被送到那里去的作家失望地哀呼着他精神与肉体的痛苦,他绞尽脑汁地想象着巴黎的景象,在他的信中夹杂着寻医问药的请托以及对药钱和前途的担忧焦虑,化验单、原方续配的单子,还有始终不变的对萨芙的美丽肉体充满欲望和爱恋的呼唤,这肉体本是医生们禁止他接近的。

让忿忿而又天真地喃喃自语: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这么疯狂地迷恋你……”

这就是这封令人心酸的信使他想到的惟一的念头,这个让年轻的男人们所嫉妒和浪漫的女人们所梦想的功成名就的人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凄惶……是啊,这些人到底都是怎么啦?她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感到一种剧烈的痛苦,就像一个被捆绑着毫无办法的人,眼看着他心爱的女人在他面前遭人凌辱一样;不过,他还下不了决心闭着眼一口气把这盒子里的东西一下子倾倒出来。

现在轮到那雕刻家了,穷困潦倒、寂寂无名的雕刻家除了在《法庭纪实》上名噪一时外从不为人所知,他之所以在这圣物盒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只因为他曾获得过她伟大的爱情。这些寄自马扎监狱的信简直是不堪极了,笨拙而且伤感,就像一个大兵写给他乡下情人的信。不过在那些平庸的陈词滥调之下,可以感受到激情中蕴藏的真诚、对女人的尊重以及与众不同的忘我精神,这个苦役犯,当他请求芳妮原谅他太爱她了时,当他被判决后从法院的书记室写信给芳妮,告诉她得知她被开释而得到自由他是多么欣喜时,字里行间充满了真情。他什么也不埋怨。他感激她,因为她的仁慈他得以在她身边度过了两年幸福的时光,对这两年生活的回忆就足够使他的生命充满快乐,使他那可怕的命运变得不再可怕,在信的末尾他有一个请求:

“你知道的,我有一个孩子寄养在乡下,他的母亲死了很久了;他同一个年老的亲戚一起生活,在那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他们一定不会听说我遭了这种厄运的。我已经把我仅有的一点儿钱全都寄给了他们,对他们说我远游去了,我只能指望你,我的好芳妮,时不时帮我打听一下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的消息,并告诉我他的情况……”

接下来的一封信便证明了芳妮对他的关心,还有一封信是不久前寄出的,还不到六个月:“噢!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你是多么美啊,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在你面前我的囚服使我觉得是这样地害羞!……”

让停止读信,怒气冲冲地问道:“这么说你一直不断地去看他?”

“好久才去一次,只是出于怜悯……”

“就在我们同居后也还去吗?”

“是的,有一次,只有一次,在接待室,只能在那儿见面。”

“啊!你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想到她在跟自己相好后,仍然去看望那个造假币的罪人,这使他尤为气愤。但他的倨傲使他不会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但是还有最后的一包信,用蓝缎带捆着,娟秀的斜体字像是女人的手笔,他的怒气再也控制不住了。

“在马车里狂奔以后我换了内长衣……到我的住处来……”

“不,不……别看这个……”

她冲向他,夺下整捆信,扔进壁炉,一开始他茫然不解,呆呆地看着伏在他脚下的她,因为火光和羞耻她满脸通红:

“我那时还太年轻,是高达这个大疯子……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的惨白。

“啊!是的……萨芙……整个一架竖琴……”他一脚把她踢开,就像是对一只肮脏的畜生一样,又大吼道:“滚开!别过来!你真让我恶心……”

他的叫喊淹没在一阵恐怖的炸雷声中,雷霆就在近处炸响,并轰隆着传向远方,同时,熊熊的火光把房间照得通红……着火了!……她惊恐地跳起,本能地抓起桌上的一个长颈玻璃瓶,把水泼在燃烧的纸堆上,纸堆已经把冬天引火的火炭燃着了,随后她又拿起水壶、水罐,眼见自己无能为力,火焰一直蹿到了房间中央,她只得跑到阳台上大声呼叫:“救火啊!救火啊!”

赫特玛夫妇首先赶到,接着门房和警察也赶来了。

有人叫道:“把那烧着的板子放下来!……到房顶上去!……水,水!……不,先拿条毛毯来!……”

他们呆呆地看着人们闯进他们的家,拿着水管乱喷乱射;很快,虚惊过去了,火被扑灭了,当下面街上煤气灯下黑压压的人群渐渐散去,放下心来的邻居们各自回屋后,这对情人站在泥水坑中,看着满地的泥浆和翻倒在地湿漉漉的家具,心里觉得难受而乏力,没有力量再继续他们的吵闹或是把屋子收拾一下。他们的生活闯入了某些阴森卑劣的东西;这天晚上,他们忘记了从前对旅馆的反感,决定去旅馆过夜。

芳妮的牺牲无济于事。那些被焚毁、消灭了的信整段整段地牢牢地印在了他的心中,苦恼着他,变成血潮涌到他的脸上,就像黄色小说中的某些片段一样。而且他的情妇的这些旧情人差不多都是很有名的人。死去的仍然常被提及;而活着的,他们的画像和名字随处可见。人们常在他面前谈论他们,每次他都感到一种压迫,就像是对被痛苦地割裂的家庭关系感到不自在。

痛苦使他的头脑和目光敏锐起来,他很快就在芳妮的身上找到了她的旧情人们给她施加的影响以及她保留下来的他们的用语、思想和习惯。她说“你看这儿……”时,伸出大拇指像是要塑造出她所说的东西的方式属于雕刻家。从迪加瓦身上她继承了他对词尾的癖好,以及他曾经收集出版在法兰西各地都很出名的民歌;从拉古诺里那里她学会了他那骄傲轻蔑的语调,以及严厉地评论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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