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不要再看见流浪儿了。在塞瓦斯托坡尔,有好多的流浪儿。人们对我说:在敖德萨还更多些。这些流浪儿,并不是同革命初年的一个样。现在的流浪儿,他们的父母也许还活着,他们是从诞生的乡村逃亡出来的,一部分由于冒险的志愿,但大部分则由于他们想象不到:别处也是那么困苦和饥荒,同他们家里一样。有些孩子还不满十岁。这是容易从普通孩子分别出来的,因为流浪儿总穿得多些(我不说穿得好些)。这点不难解释:他们所有一切都带在身上了。普通的孩子时常只穿一件简单的游泳短裤(我们在那里时正是夏天,天气十分炎热),他们裸体赤足在街上行走;我们不要以为他们都是穷苦的;他们刚洗了海水浴出来,或者还要再去洗浴。他们都有一个家,可以安放其他的衣服,下雨天的和冬天的衣服。至于流浪儿,那是没有住所的。除了游泳短裤以外,他们通常还穿一件破烂的上衣。

这些流浪儿怎么样生活呢?我不知道。但我所知道的,就是:他们只要有办法买得一块面包,他们就买来吃了。虽然如此,大多数还是快乐的,但是有些孩子则奄奄欲毙了。我们同好几个流浪儿谈过话,得到他们的信任。他们终于引我们去看他们睡觉的地方,每逢天气不好不能露天睡觉时,他们就躲到那里去的。那就是列宁雕像所在广场附近俯临海岸码头的拱廊底下。当人们从岸上走下海去时候,左边,拱廊凹下处有个木门,不是向内推的,是向外拉的。有一天早晨,行人稀少时候,我就拉过那个门;我怕人多时泄露了他们的巢穴,害得他们另找地方。我看见一个洞,同眠床一般大小,除这木门之外没有别的门窗;里面一个饿瘪的小人,好像一只猫,蜷曲在一个麻布口袋上面睡着。我仍旧关起那门,不愿搅扰他的安眠。

一天早晨,我们认识的那些流浪儿都不见了(他们平时都在大公园近旁流荡的)。以后,我们寻到了一个,他告诉我,警察搜捕他们,别的人通通被关起来了。我的同伴中有二人也看见这次搜捕。警察回答他们的询间说:这些流浪儿都要送到一个政府机关去收养的。可是,第二天,那些孩子又统通在那儿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不要我们!”那些孩子说。也许是他们受不起一点纪律的束缚么?他们又逃出来了么?但警察再捕他们,是很容易的。似乎他们应当觉得幸福,能够离弃这贫困的生活。难道他们宁愿享受自由,过这贫困生活,而不要人们献给他们的丰衣足食生活么?

我看见一个极小孩子,刚有八岁吧,给两个便衣警察拉着走。警察须得二个人拉他,因为这小孩挣扎着,像一只野兔。他哭着、喊着、跳着,又要用牙齿咬人。过了一点钟之后,我在同一个地方经过,又看到那个小孩,已经安静下来了。他坐在人行道上,此时只剩下一个警察,站在他的旁边,同他说话。小孩子并不想逃跑。他对那警察微笑。一辆大车经过,在那里停下来,警察帮助小孩子上去。送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我叙述这件琐细事情,为的是在苏联像这警察对这孩子的热情,能感动我的心的,并不多见:他的和悦的说服声口(我极愿懂得这人对小孩所说的话),他的微笑表现出来的热情,他抱持小孩上车时那种爱抚的温柔情感……我想起了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农奴马莱。①为的要看这个情景,是值得到苏联走一趟的。

①见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一个作家的笔记》。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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