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假使知道一点安德烈·纪德之生活与思想的演变,那他就不能否认他是思想忠实,生活严肃而且是言行一致的人。

他生长于新教徒的家庭,幼年度着严格的禁欲生活:睡木板,洗冷水,中夜祈祷,他热烈地遵守着纯洁生活的一切戒条。

随后他慢慢变了,他痛感到以道德律压制自然情欲的不合理,于是他就彻底纵欲,鄙弃一切道德的规律;可是不能自欺的人,那是决不能长期沉溺于荒唐的泥坑的;于是这位思想家又苦闷了,幻灭了,甚而至于想到了自杀。

然而纪德毕竟是一个勇于生活的人,他决不能完全消极,苦闷的结果终于使他在人生问题的新见解上,又找到了内心再平衡的支持点,这就是“伦理人”与“自然人”的调和。纪德这时,不仅鄙弃了“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同时又根本反对任何压制人性的宗教。

此后纪德愈加注意到社会问题了,那当然是时代使然。因他对穷苦人的同情,痛恶资本制度,但他同时却酷爱着个人人格的自由发展!

刚果的旅行,使纪德发现了帝国主义压迫弱小民族的一切罪恶;回来写成了《刚果旅行记》,把法帝国主义的凶相暴露无遗,赢得了法国统治者的同声毒骂。

一九三三年法西斯在德国的胜利,以及法国在经济与政治上所遭遇到的严重危机,又使我们这位天才的作家走向共产主义;使他成为热烈的苏联之友。

由禁欲而纵欲,由纵欲而消极,由消极而再平衡;由单纯的人生思考走向社会的观察,由现社会的认识而反对资本制度,痛恨帝国主义,最后拥抱了共产主义,这一过程无论在纪德的生活与思想上,都是有机地发展着的,而那发展中的每一个转变,又都经过了痛苦的思索与深刻的探求。

王尔德说,“你的嘴永远不会说诳”,这真是对纪德之确切的定评。

纪德之拥护苏联既不是偶然与投机的行为,那末他对于苏联的观念与态度,当然也不能与时流一样地随声附和,简单做苏联统治者的应声虫了。

纪德的新著:《从苏联归来》,即表示出这位老作家(现在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对于苏联国家与共产主义之热烈的同情,以及对于苏联现当局专横堕落的忠实批评。

纪德之出版此书,是经过了长期内心的矛盾的;他深知它将为一切苏联的敌人所恶意利用,他又预见到苏联当局及其一切拥护者将向他狂吠;可是最后他还是克服了这些顾虑,决定说出自己的真话,因为依他自己的话说来,最重要的还是“人类的将来,与人类的文化问题”。

书终于出版了(虽然法国共产党首领加兴曾特地和他谈判了几次,叫他不要付印),最难堪的当然是苏联的现当局,于是就动员它那庞大的宣传机关,集中了火力向这位“昨日之友”进攻,罗曼·罗兰称他“丧尽了良心”,《真理报》上骂他是“说逛者”,是“法国的旧作家与俄国轻滑的白党的杂色混合物”,是“骗子”,以及其他一切难堪的名字。

可是我们只要平心静气来读一读他的小书,再如果愿意多费一点时间来研究苏联的现状,那我们不得不承认纪德的“笑与泪”,却正是他“良心”之所在!

见苏联大众之热情、亲切与活泼而欢笑,同时因官僚们之专横、腐败而流泪;这不是真正苏联之友所应具有的态度吗?

《真理报》痛恨纪德之“不说真话,’;但我们在《笑与泪》那篇文章中,却显然地找出了“不说真话”的倒是《真理报》自己,在那篇文章中有如下的一段:

纪德在周游格鲁吉亚后,自动的,出于自己诚意的(他在自己的小册中也承认),打了一个电报给斯大林,电报中充满着祝贺与赞叹的口气。

但是究竟在小册子中,纪德是怎样写的?究竟那所谓“祝贺与赞叹”是怎么回事?请读者翻阅本书第四章中关于这一段的描写吧,此地我们不再多谈了。那末为什么《真理报》撒这样的明显的谎话呢?因为苏联的民众是决不会读到纪德的原书的呵!

最后,我还想谈一点关于纪德游历苏联,及其对苏联采取批评态度的直接原因。

据普通的传说,纪德之游历苏联是为了送高尔基的葬,其实这是表面的。最重要的,还在于他受到了老友维多·绥奇的影响。因此,为了更明白纪德此次“转向”的理由起见,我觉得必须将维多·绥奇之为人及其致纪德的公开信同时介绍给中国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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