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怜了。要这样也真用不着那种偶然机会所赐予的神迹般的帮助了。不,不!应当深思,应当培植,应当设法在完全成熟的时候去收获我们的耕耘。
“我们不要忙,”毕式结论说,“再说,这时候他正倒在地下,我们应当让他有时间站起来。”
他在打发走梅山以前,还同她考查了她所担任的一些零碎事务。一个青年女人为她的情人抵押宝石;一个女婿的债务可能要由他岳母来偿付,他的岳母,如果你知道内幕的话,可以说就是他的情妇;此外,在债务上还有各种各样的极复杂的、极困难的、极,微妙的偿付方法。
萨加尔走进隔壁房间的几秒钟内,眼睛被那直射的太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照得几乎睁不开。这间屋子是用蓝花月白色纸裱糊的,完全没有其他的装饰。简筒单单的,屋角上有一张小铁床,正中有一张松木桌子和两把草垫椅子。沿着左半厢,有一些仅仅刨过一下就当书架使用的木板,上面堆满了大书、小册、报纸和其他各色各样的纸张。在这样的高楼上,天空中强烈的太阳光线照着这毫无装饰的房间,倒显出了一种青春的愉快,一种纯朴的令人喜悦的新鲜感。毕式的兄弟西基斯蒙是一个三十五岁尚未长胡子的大孩子,有着长而稀疏的栗色头发。这时他正在房里,坐在桌子的面前。他的瘦削的手正抚着他那宽大而凸出的前额;他是那么专心地在看一部稿子,连人家开门也没有听见,所以头也不掉转一下。
这位西基斯蒙是一个有学识的人,他是在德国的大学校中长大的;除了他的祖国语言法文外,还会说德文、英文与俄文。—八四九年,他在科隆认识了马克思以后,便成了《新莱茵报》最受人喜欢的编辑之一。从那时起,他的信仰就确定了;他以一种热忱的信念宣讲社会主义,他把他全部才能都贡献给对未来社会革新的理想。因为那种社会才是保证穷人相受压迫的人的幸福的。自从他的导师被德国驱逐并因“六月事件”不得不由巴黎逃亡到伦敦去写文章,努力组织一个党以后,他这方面就抱着自己的理想过着艰苦奋斗的生活。他对于物质生活毫不关心,倘若不是他哥哥在交易所附近斐多街招待了他,使他想到他可以利用语言上的知识来作个翻译的话,他的确可能饿死的。这位哥哥是用一种母亲的热情爱着他的弟弟;他对债务人是残暴的,很可能为窃取别人的十个苏而把人弄死,但一说到这位对一切事都漫不经心的大孩子,这位始终和儿童一样的人时,他立刻就会温柔得掉下泪来,和妇人一般,热烈而又细致。他把临街的一间好房让给他。他象一个女仆一样服侍他,操持他们奇特的家务,扫地,整理床铺,留心附近小饭馆每天送上楼来的两次饮食。他,那么勤奋,头脑中装满了一千件事务,但对他兄弟的无所事事却能够容忍,因为翻译的工作不顺利,许多私人琐事妨害了这工作。而毕式还耽心他有轻微的晐嗽,甚至还禁止他工作。虽然毕式酷爱金钱,虽然他有一种无可比拟的贪欲,虽然他认为—个人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找钱,但他对这个革命家的理论却能带着微笑加以容忍;他把钱牺牲在他身上,象拿玩具给一个孩子一样,看见孩子把玩具打破也满不在乎。
西基斯蒙呢,可以说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哥哥在隔壁房间里干些什么。关于收买破产的证券,收买债权这类可怕的交易,他完全不知道。他处在至高无上的正义的理想中,过着超然的生活。慈悲的观念是他不能容忍的,甚至于使他生气。慈悲,那就是施舍,那就是由善行创造出来的不平等;他只赞成正义,每个人都能获得他的权利,要把这种权利作为组织新社会的不可动摇的原则。因此,他和马克思保持继续不断的逋讯关系,象马克思一样努力,竭尽全力来研究这一新社会的组织,他在纸上对于未来的社会加以不断的修正和改良;在大量纸页上写满了数字,把世界幸福社会的复杂论证建立在科学基础上。他把一部分人的资本提了出来重新分配给其他的人;他搅乱亿万财富,笔尖—挥就搬动了全世界的资产。而这些事呢,他只是在这间毫无装饰的房中做成的。他除了梦想以外没有其他的追求,也不需要一种享乐来满足。他过的生活是那么淡泊,连他哥哥要叫他喝一杯酒吃一点肉都会闹到生气的。他愿意每个人都能够办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但他自己却拿工作来消磨自己的生命,在生活上什么也不需要。他是一个真正的贤人,专心致力于研究工作,已摆脱了物质生活的羁绊,那样和蔼,那样纯洁。从去年秋天起,他咳得越来越凶,肺结核占据了他,但他却不屑于去调养,甚至不屑于去注意。
因为萨加尔动了一下,西基斯蒙就培起他的两只注意力并不集中的大眼睛;来访者虽然是他的熟人,伹他也不免觉得惊诧。
“有一封信要请你翻译。”
青年人的惊诧更其增加了。因为他的顾客们,那些银行家,那些投机家,那些经纪人以及交易所中的一切人们,特别会从英国、德国收到若干通信、通知或公司章程等,需要翻译,但西基斯蒙却早使这般人没有勇气上门了。
“是的,一封俄文信,哦,不过十行字!”于是他伸出手去接信。俄文始终是他的专长,在这一区靠德文和英文为生的翻译工作者中,只有他一个人俄文译得流畅。
在巴黎的市场上,俄文文件的稀少,也可以说明他的长时期的失业。
他大声地用法文念这一封信。这是君士坦丁堡一个银行家对一件商业问题所写的一封三句话的肯定的回信,也可以说只是简单的一个“是”。
“哦,谢谢你,”萨加尔叫道,仿佛十分高兴。
他请西基斯蒙把这几行翻译写在信的背面。但后者的咳嗽病突然发作得很厉害,正在用手绢去堵住嘴,目的是不要惊动他的哥哥,因为他的哥哥只要一听见他这样咳嗽就会跑过来的。随后,咳嗽的发作过去了,他站起身来,把窗打开得大大的,他呼吸困难,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萨加尔跟着他走过去,向外看了一眼,发出一种轻微的惊叹:
“啊,你这里看得见交易所。哦,从这里看去,它的样子是多么地奇怪呀!”
的确,他从来没有鸟瞰过交易所的这般怪状:四幅锌铁皮屋顶形成的大斜坡,显得奇特地宽阔,而上面又是烟囱林立。那些避雷针一根根地挺立着,象巨大的长枪在威胁着天空。这座大建筑物现在变成了一个立方体的石块,只是有规则地镶嵌了若干柱子罢了。这一立方体的东西是灰色的,肮脏的,赤裸而丑陋的,上面插着一面已成了破布的旗子。最叫他惊异的是那廊檐下和石级上都布满了的黑蚂蚁,完全在骚动中的一大群蚂蚁,他们不停止的动作,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运动;从这高处俯视,不了解他们的动作的意义,只令人产生一种怜悯感。
“缩成这么点了!”他又说,“简直可以说,一巴掌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抓在手中。”
随后,他因为了解西基斯蒙的思想,便笑着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一脚把他们踢幵呢?”
西基斯蒙耸了一下肩。
“用得着么?你们自己会互相消灭的。”
渐渐地他兴奋起来。他越出了他所关心的题目的范围。争取新信徒的需要,使他仅因为一个简单的字,就发挥起他的理论来:
“是的,是的,你们是在为我们工作,这一点,对你们是用不着怀疑的。你们都是一些剥夺者,剥夺了人民大众的财产;将来当你们填满了的时候,便只好轮到我们来剥夺你们了。一切都收集起来,集中起来,就可以达到集体主义。你们给了我们一个实际的教训:大规模的地产吞噬了小块的土地,大工业生产吞吃了手工业工人;同样大规模的银行与百货公司打垮了一切与它竞争的事业,它们以小银行和小商店的倒来肥润了自己;不过这仍然是它们走向新社会的过程,虽然走得慢,但一定会走到。
我们等待着一切都崩溃,等到目前的生产方式所产生的后果发展到了不能容忍的程度的时候,那么,连资产阶级和农民自己都要来帮助我们了。”
萨加尔虽然认为他是一个神经病患者,但仍然感到有趣,并用一种略带不安的态度看着他。
“但是,最后我要请你告诉我,什么是你的集体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