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对夫妻在极度的恐惧心理下,才当着拉甘太太的面吐露心声,道出了真相。他们彼此之间不是残忍的,即使他们的安全不让他们保持缄默,出于人道的关系,他们也一定会避免这样的泄露。
礼拜四又到了,他俩都感到异常不安。早上,泰蕾斯问洛朗,晚上把拉甘太太留在餐室里是否安全,因为她什么都知道了,也许会透露出消息去。
“算了吧!”洛朗答道,“她连一个小指头都不会动,你怎么相信她会多嘴呢?”
“也许她能想出个办法来,”泰蕾斯答道,“自从那一晚后,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好像已经有了办法。”
“不,你不要疑心,医生对我说她一切都完了。如果她还能再次开口的话,那就是她临终前的最后一刹那……她不会活得很久,你就看吧。要阻止她今晚和我们在一起,这太蠢了……”
泰蕾斯颤抖着。
“你不理解我的意思,”她喊着说,“哦!是的,你说得很对,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我是对你说,我们可以把她关在她的房间里,并且借口说她不舒服,睡下了。”
“就是这样,”洛朗再次反驳她说,“愚蠢的米肖很固执,他一会进入她的房间里去看看他的老朋友……这才真是要我们送命哩。”
他犹豫了一下,想装得镇静一些,但疑虑和恐惧终于使他说话支支吾吾起来。
“最好听其自然吧,”他继续说道,“这些人笨得像头鹅,她说不出话,就算她有绝望的表示,他们肯定也不会懂的。而且,他们永远也不会怀疑到我们的犯罪,因为他们连个蛛丝马迹都没发现。经过一次考验之后,我们以后就不必再对这次失误愁眉不展了……你看着吧,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晚上,当客人们到齐后,拉甘太太还是坐在火炉和餐室之间的老位置上。洛朗和泰蕾斯显示出极好的性情,隐藏起他们的颤栗,忧虑地等待着或许会发生的事变。他们把灯罩压得非常低,光亮只能照在桌面的漆布上。
客人们开始玩牌之前,总有一段平淡而喧哗的谈话。格里韦和米肖少不了要向瘫痪者询问健康状况,他们自问自答,十分动听,这些都是他们讲惯的套话。这之后,他们再也不管可怜的老妇人了,大家都高高兴兴地一头扎进牌局里。
自从拉甘太太知道了可怕的秘密之后,她就万分焦急地等待这个夜晚到来。她早已积蓄了最后的力量,准备揭发这两个罪人。直到最后时刻,她还担心不能参加聚会。她想,洛朗一定会灭掉她、杀死她,或至少会将她关在房间里。当她看见他们把她安置在餐室里,和客人们呆在一起时,她心里高兴极了,她想她可以替儿子作复仇的尝试了。她知道她的舌头没用了,就想试用一种新的语言。她以惊人的意志力,终于使她的右手多少能活动一些,能把它从膝盖上微微抬起一点,平时,她总是把手平放在膝盖上,一点也不能动。然后,她又循着她面前的桌脚,慢慢向上移动,终于将它放到了餐桌的漆布上。她在桌上衰弱地摇动手指,试图引起别人注意。
玩牌的客人们瞥见在他们之间有只毫无血色、毫无生气、软绵绵的手之后,都感到十分惊诧。正当格里韦得意洋洋地要打出双六时,臂膀悬在半空停住了。自从病人受到那次打击以来,她就再也没挪动过双手。
“哎!您看,泰蕾斯,”米肖大声叫道,“拉甘太太在摇动手指头……她一定要什么东西。”
泰蕾斯不能回答,她和洛朗的目光一直紧随着瘫痪者艰难的动作。她看着姑母灰白的右手在强烈的灯光下显得惨白,就像一只即将会开口说话的复仇的手。两个凶手都憋住气等待着。
“是的!一定是的!”格里韦说,“她的确是想要什么东西……哦!我们俩彼此很了解……她想玩骨牌……喂!是吗,亲爱的太太?”
拉甘太太做了一个强烈的否定示意。她拚足了力气伸出一个手指,把其余的手指缩了回去,然后开始艰难地在餐桌上勾划字母。还没等她勾出几笔,格里韦又神气活现地叫起来:“我懂了,她说我出双六是对的。”
拉甘太太向老职员狠狠瞪了一眼,又自顾自写下去。可是,她每勾一划,格里韦就打断她,大声说她不用再写了,他早就懂了,于是又作了一次愚蠢的猜测。最后还是米肖制止了他。他说:
“算了吧,请让拉甘太太说下去吧。说吧,我的老朋友。”
他注视漆布,好像正倾耳细听。但是,瘫痪病人的手指没劲了,每个字,她要写上十几次,即使写成了也是东歪西倒的。米肖和奥利维埃俯下身去,不能读出它的意义,又逼迫她再重写头几个字母。
“啊!行了,”奥利维埃突然大声说道,“这次,我已看出来了……她写您的名字,泰蕾斯……看吧:‘泰蕾斯和……’写下去,亲爱的太太。”
泰蕾斯几乎怕得喊了出来。她看着她姑母的手指在漆布上滑动,好像看见这几个手指正用火一般的字母勾勒出她的名字和罪行。洛朗猛地站起来,心里盘算着是否向拉甘太太扑过去,把她的胳膊拧断。他以为一切都完了,他看见这只手又复活了,并正在披露卡米耶惨死的真相,他的内心就感到了刑罚的重压和冷酷。
拉甘太太一直写下去,不过动作越来越迟缓了。
◎2
“这好极了,我看得很明白,”过了会儿,奥利维埃看着这对夫妇接着说道,“你们的姑母写了你们俩的名字:泰蕾斯和洛朗……”
太太不住地点头,并向杀人者投射压倒他们的目光。随后,她很想写完,可是她的手指已僵直了。她凭她那坚韧无比的意志曾使她的手指动起来,但现在力气已消耗殆尽。疯瘫症又沿着她的手臂慢慢上来,重新侵入她的手腕。她感到麻木症状沿着她的胳膊在向上蔓延,又重新控制着她的手腕。她挣扎着又写了一个字。
老米肖大声说道:
“泰蕾斯和洛朗曾经……”
奥利维埃赶紧问道:
“您亲爱的孩子们曾经什么?”
这两个杀人者怕得要发狂了,几乎要替她大声把话讲完。他们以僵死和昏乱的眼睛盯着这只复仇的手,突然,这只手痉挛了一下,瘫倒在餐桌上,继而又滑了下去,重新像一堆死肉似的落在残废者的膝盖上。疯瘫症又恢复了,惩罚已停止。米肖和奥利维埃懊丧地坐了下去,而泰蕾斯和洛朗则尝到了强烈的快乐,几乎要在冲撞他们胸膛的急速血流下昏晕过去。
格里韦看大家不相信他的说话,非常懊恼。他想,他要把拉甘太太没说完的话说完,以挽回他的威信。他看见众人纷纷在猜测这句话的含意,便说道:
“这是很明显的,我从拉甘太太的眼神里已猜出了整个句子。我么,我根本不需要她在桌子上写字,她的一瞥就足以使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想说的是:‘泰蕾斯和洛朗曾好好服侍我。”
这下格里韦大概该庆幸他的想象力了,因为所有的人都附和他的意见。客人们都称赞洛朗夫妇细心服侍这位可怜的老太太,实在是非常难得。
“这是确实的,”老米肖一本正经地说,“拉甘太太想对孩子们所给与她的温存侍候表示感激。全家都很幸福啊。”
说完他拿起骨牌,又补充了一句:
“好吧,继续玩牌。我们打到哪儿了?……我想是格里韦打出双六吧。”
格里韦打出了双六。于是大家又痴痴呆呆、神情麻木地继续玩牌。
疯瘫者怀着可怕的绝望心情,注视她衰废的右手。是她的手违背了她的意思。现在,她觉得它像灌铅一样的沉重,再也提不起来。上天不让卡米耶复仇,他的母亲原本可以让大家了解他被害的真相,但上天把他母亲唯一的手段都剥夺了。不幸的老太太对自已说,她别无他路,只有到九泉之下与儿子相会了。她垂下眼皮,觉得此后自己是完全无用了,恨不得自己已被打入到地狱中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