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结婚两个月以来,泰蕾斯和洛朗始终挣扎在忧虑和恐惧中,于是,仇恨在他们的心中慢慢地增长着。最后,相互终于投射出隐隐充满威胁的愤怒目光。

仇恨不可避免地来到了。他们首先像畜生似的,全凭血的热烈情欲相爱;随后,在犯罪的事变中,他们的爱变成了忧惧,接吻时也感受到一种有形的恐怖;眼下,他们的婚姻,共同的生活只是徒增痛苦,他们终于愤怒而且反抗了。

这是一种残忍的、非常猛烈的憎恨。他们明显地感到彼此互相妨碍,他们心想,如果他们不面对面相处,就一定会过上安静的生活。当他们在一起时,仿佛有块巨大的石头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很想把这块石头搬走,消灭掉。他们的嘴唇紧闭起来,暴烈的思想掠过他们明亮的眼睛,彼此有一种互相吞噬的欲望。

其实,只有一个思想在侵扰着他们,那就是他们是对自己的犯罪发怒,为永远扰乱了自己的生活而绝望。他们的全部愤怒和憎恨,都是从这点出发的。他们感到病痛是根除不了的,因为害死了卡米耶,他们会痛苦终生,想到要终身受苦,于是便怒气冲冲了。他们不知道向谁泄恨,于是便相互埋怨,彼此憎恨。

他们不愿承认婚姻就是对他们的谋杀罪行的致命的惩罚。他们抗拒着,不愿意听见内心的声音对他们喊出实情,把他们的过去一一展现在面前。不过,在他们激动、狂怒的时刻,他们都非常明白发怒的原因何在,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他们去杀了人。然而,杀人只能给他们带来一种绝望而难堪的生活。回想过去,他们认识到,他们所期望的奢靡而平静的幸福生活是不切实际的,这是造成他们悔恨的唯一根由。如果他们能平静地接吻,快乐地生活,他们就不会悲悼卡米耶,或许还会因通奸而发福。但是,他们的身心在反叛,拒绝合二而一。他们很忧虑地自问,恐怖和厌恶将把他们引到何种难忍的惨境中呢?他们只看见一个痛苦、可怕的前景,一个不祥、狂暴的结局。于是,他们便像两个被人捆绑在一起,而徒然努力想挣脱这强迫的拥抱的敌人一样,肌肉和神经都处于紧张状态,他们僵持着,终于不能解脱出来。明白了他们永远也挣脱不出彼此的拥抱时,他们就恨起那擦伤了他们皮肤的绳索,厌恶彼此接触的身体,觉得不舒服在与时俱增,忘记了把他们捆绑在一起的正是他们自己。他们一刻也不愿再忍受这样的关系,彼此猛烈地指责,相互咒骂,以叫喊和责备来麻醉自己,以为这样能减轻他们的痛苦,医治他们的创伤。

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吵闹一场,有意寻找激怒对方以放松自己的神经的机会。他们相互窥伺着,用目光相互打量,探索着对方的伤口,寻找每个伤口的最痛处,似乎能从对方的痛苦叫喊中得到很大的快乐。他们就这样生活在不断的激怒中,厌恶自己,对对方的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要痛苦、狂怒一阵。他们的整个身心都为暴力准备着。最轻微的不耐烦,最平常的不合意,都会在他们紊乱、失调的思想里异常地扩大开来,并突变为极大的暴怒。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也会掀起一场风暴,并且持续到次日。菜烫了一点,窗子被打开了,否认一件什么事,或表示了一点异议都足以促使他们发作为真正的疯狂。每次争论时,他们总把淹死者当面提出来,一句又一句地发展到互相谴责圣都昂的谋杀。这时,他们面红耳赤,亢奋上升至癫狂。互相扭打,难听的叫喊,令人窒息的可耻暴行接连而来。平常,泰蕾斯和洛朗总是在饭后发作,他们把餐室门关着,不让他们的狂叫声传出去。这间屋子就像一个地窖,只有油灯的淡黄亮光照着房间深处,他们能够随意地互相吞噬。在寂静的气氛里,他们的叫声显得更加冷酷、惊心动魄。只是在疲倦压倒了他们的时候,吵闹才停止下来。也仅仅到了那时,他们才能享受几小时的休息。对他们来说,争吵变成了一种需要,变成了一种麻醉神经、获得睡眠的手段。

拉甘太太听着。她自始至终坐在沙发里,双手搭在膝盖上,头伸得笔直,毫无表情。她听到了一切,她那麻木了的筋肉并不颤动。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两个凶手。她的痛苦一定是很大的。她就这样一点一滴地了解了谋害卡米耶的全部经过,逐渐明白了她称之为“我亲爱的孩子们”的丑行和罪恶。

这对夫妇间的争吵使拉甘太太了解到极细微的情况,残酷的罪恶事件一幕又一幕地展现在她的想象中。她逐渐深入这流血的污泥之中,她忍受不了,以为自己已接触到丑行深处了,可是好戏还在后面。每天晚上,她总又听到若干新的细节。这恐怖的故事总是在她眼前延伸,她仿佛觉得自己跌入了永无休止的恶梦。最初的招认固然是凶暴的和难忍的,而这些重复的打击,这些在夫妇的争吵中透露出来的、带着凶险微光的罪行中的细节,都给她增加了更大的痛苦。每天,这位母亲都会听到一次儿子被杀的经过,而每过一天,故事就变得更恐怖、更详尽,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时,就显得更加残酷和刺耳。

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无息地从这张苍白的脸上淌下来。见此情景,有时,泰蕾斯产生了悔疚之意。她指着她的姑母,用目光恳求洛朗别再说下去了。

“让她去吧!”他粗暴地大声叫喊道,“你当然知道她不会告发我们……我,我难道比她更好过吗?……拿到她的钱了,我不需要拘束自己了。”

◎2

争吵仍然残酷而大声地继续下去,重新又把卡米耶杀了一次。他们互相吵闹时,不论泰蕾斯或洛朗,都不敢向偶尔浮到脑际的对老太太的怜悯思想让步。他们始终不把老太太搬到隔壁的房里去,让她听不见罪行的叙述,因为倘若他们之间没有这个半死半活的人的话,他们担心会把对方杀掉。与怜悯相比,胆怯占了上风,于是他们强迫拉甘太太忍受这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痛苦。他们需要她在场,依靠她的保护来对付幻觉。

他们的争吵都是大同小异的,彼此指责的内容也是相仿的。只要卡米耶的名字一旦说出来,只要他们中的一个控诉对方杀了这个人时,冲突就可怕地凶暴起来。

一天吃晚饭时,洛朗正在寻找发火的借口,他发现玻璃瓶里的水是温的,就大声说,温水会令他作呕,他要喝凉的。

“我找不到冰块。”泰蕾斯冷冰冰地答道。

“那好,我就不喝了。”洛朗接着说。

“其实,这水是顶好的。”

“水是热的,有烂泥味,好像是河水。”

泰蕾斯重述了一句:

“是河水……”

她嚎啕大哭起来。她又联想起什么了。

“你哭什么?”洛朗问道,他已料到对方会如何回答,脸色变白了。

“我哭,”少妇呜咽着说道,“我哭,因为……你很明白……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是你杀了他。”

“你撒谎!”杀人犯声嘶力竭地叫道,“你必须承认你在撒谎……倘若说是我把他扔到塞纳河里去的话,那也是你唆使我去的。”

“我?!是我?!”

“对,是你!……别装蒜了!别逼我说出当时的实情。我要你对你的罪行忏悔,并且承担你在杀人中的责任。这样我才能感到安心和宽慰些。”

“但是淹死卡米耶的不是我。”

“是你,的确是你,就是你!……啊!你装成莫明其妙和健忘的样子。等着,我马上帮你回忆一下。”

他从餐桌旁站起来,身子倾向少妇,脸涨得通红,冲着她的脸大叫道:

“你在河边上,你一定还记得,我低声对你说:‘我去把他丢到水里’,你同意了,你走进小船里……你看,的确是你同我一起杀死了他。”

“这不是真的……我当时已昏乱了,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可是,我从没想把他杀了。犯罪的是你一个人。”

这些否认使洛朗苦恼极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当他想到自己有一个同谋心里就宽慰些。如果他有胆量的话,他很想让自己尝试,把谋杀的全部罪责全都推给泰蕾斯。他很想痛打少妇,让她忏悔她是罪魁祸首。

他开始在房里徘徊,乱叫乱嚷,背后跟随着拉甘太太固定的目光。

“啊!无耻的东西!无耻的东西!”他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你简直把我逼疯了……啊!有天晚上,你不是像婊子一样爬到我的房间里,不是你给我灌足了迷魂汤才让我下决心干掉你丈夫的吗?你不喜欢他,你害怕闻到患病孩子的气味。每次我来这儿跟你幽会,你不是这样对我说的吗?……难道我能想到这一切?难道我是卑鄙的小人?我本来是个正经人,过着安静的生活,没有损害过任何人,甚至没有杀死过一只苍蝇。”

“是你杀死了卡米耶!”泰蕾斯也绝望了,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这使洛朗更加疯狂了。

“不对,是你,我对你说,就是你!”他狂怒地驳斥道,“……你看,别再惹起我的脾气了,这样不会有好结果……怎么?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你像个婊子一样委身于我,就在那里,就在你丈夫的房间里。你在那里,使我知道了许多猥亵的、简直让我发狂的淫乐。你得承认,这是你早就有的安排,你恨卡米耶,你早就存心要杀死他。毫无疑问,你让我做你的情夫,就是要我和他发生冲突,把他干掉。”

“这不是真的,……你说的太可怕了,……你无权谴责我。照你的话,我也可以对你说,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个守规矩的女人,从来没有损害过任何人。如果说是我要你发疯的话,还不如说是你把我逼得失去了理智。我们别争了,你听见了吗,洛朗?……我有更多的事实可以谴责你。”

“你有什么可以谴责我的呢?”

“不,没有什么……你没有把我拯救出来,你利用了我的自暴自弃,你把我的生活糟蹋成这样你很高兴……这一切,我都可以饶恕你……不过,求求你,不要说是我杀死了卡米耶。请把你的罪恶留给你自己吧,不要再恫吓我了。”

洛朗抬起手想打泰蕾斯的脸。

“请打我吧,我宁愿这样,”她接着说道,“这样,我反而好受些。”

说着,她把脸凑过去。洛朗却忍住了,他端了张椅子坐到少妇身旁。

“听着,”他竭力装出平静的声音对她说,“你拒绝承担自己的一份罪责,这是胆怯的表现。你完全知道,这件事是我们一起干的,知道你也像我一样有罪。为什么你要把自己说成是无辜的,而加重我的责任呢?如果说你是清白的,你就不会同意嫁给我。你想想那件事发生后的两年里,你是怎么过来的吧。你想试试吗?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检察官,你就会知道我们两个是否都会受到惩罚。”

他们都打了一个寒噤。泰蕾斯说:

◎3

“别人也许会惩罚我,但是卡米耶却很清楚,一切都是你干的……夜里,他不会像折磨你那样折磨我。”

“卡米耶让我睡得挺安稳,”洛朗说道,脸色苍白,全身颤抖,“是你在恶梦中看见他闪过去。我听见了你的叫喊。”

“你不能这样说!”少妇勃然大怒,大声说道,“我没叫喊,我不愿意幽灵进来。啊!我明白了,你想方设法要他离开你……我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

他们怕得要命,疲倦已压倒了他们。他们互相注视着,惟恐唤醒了死者的尸体。他们的争吵总是这样不了了之,彼此为自己开脱罪责,千方百计蒙骗自己,想把恶梦赶跑。他们不断努力,坚持把罪责推给对方,就像在法庭上受审似地为自己辩护。最奇特的是,他们两个都完全清楚谋杀的情况,嘴里虽在抗议,却从眼睛里看出了彼此的招认。他们说的都是幼稚的谎言和可笑的论断。两个无耻者为撒谎而撒谎的争论,仍然不能掩饰他们的撒谎。他们轮番充当控诉人的角色,虽说他们的诉讼从来得不到结果,但每天晚上都以残酷的愤激情绪重新开始,而且愈演愈烈。他们懂得这是徒劳的,永远也抹杀不了过去的事实,但是,他们仍然常常尝试这样做,受着痛苦和恐怖的刺激。而铁面无情的现实又使他们未上阵就败下来了,但他们乐此不疲、百折不挠。他们从争吵中得到的最切实的利益,就是通过暴风骤雨般的词句和叫喊暂时减轻他们的厌烦。

在他们发脾气和相互指控时,拉甘太太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当洛朗对着泰蕾斯的头举起他的大手时,她的眼睛里就闪烁着快乐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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