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另外的几位太太来到了。慕雷在陪伴着她们,他把稽查茹夫指给她们看,又把她们留住了一会儿,茹夫始终在追随那个孕妇和她的朋友。这是非常有趣的,简直想象不出他们在花边部里捉到的小偷的数目。静听这番话的德勃夫夫人,像是看见自己虽然年已四十五岁,穿得那么讲究,而且有她丈夫的高贵的地位,却被夹在两个宪警当中;可是她并不后悔,她想她应诙把那板花边藏到她的袖子里去。这时茹夫想把那个孕妇当场捉获的希望已经断绝了,而又疑心在他疏忽的时候,她的手指非常巧妙地一转便把东西装进她的口袋里去,所以决心抓住这个孕妇。可是当他把她领到一边加以搜查的时候,他却狼狈地发觉她的身上是一无所有,没有一条领带,也没有一个钮扣。她的朋友不见了。他突然间明白过来:这个孕妇是打他的马虎眼的,而偷盗的人是她的朋友。

这件事故使这几位太太很觉得有趣。有点恼怒的慕雷笑着继续说:

“这一次茹夫老头子上当了……他会报仇的。”

“啊!”瓦拉敖斯总结地说,“我相信他没有这个本领……再说,你们为什么要展览出这么多的货物呢?如果人们偷你们的,那也是活该。你们不应该像这样地诱惑这些无抵抗力的贫穷的女人哪。”

在这个店家的逐渐高涨的狂热里,这最后的一句话,像是当天的一声尖锐的声调鸣响着。太太们分开了,她们在各个拥挤的柜台中走了最后的一趟。这时四点钟了,落日的光辉从正面大窗口间斜射进来,照亮了几间大厅的玻璃门窗的侧面;而且在这一片如火光似的红光里,升腾着从早晨起人们的脚步掀起来的浓重的尘埃,仿佛是一片金黄色的蒸气。穿射过中央大走廊的一片光潮,在如火焰的背景上浮现出阶梯、浮桥以及全部悬在空中的铁网孔。木细工和陶器的图案发出了反射,红绿色的绘画燃起过多的黄金的光亮。像是一团火红的烧炭,这时正在燃烧着那些陈列品,那些构成宫殿形状的手套和领带,那些如一串宝石似的丝带和花边,那些堆得高高的毛织品和印花布,那些如花坛上开放的各色花卉的绸子和缎子。墙上的镜子闪闪发亮。如盾牌一般圆的撑幵的阳伞,投射出金属物的反光。在远处,在遮断的阴影的前方,有一些望不见的柜台,一团照耀在金色阳光下的混杂的人群,发出轰轰的声响蠢动着。

在这最后的时刻,在过热的空气中间,女人们统治着一切。她们侵袭了整个的店,驻扎在那里如在被征服的国土上,正像是侵略的游牧民族置身在溃乱的商品里。那些售货员,腰板断了,耳朵聋了,简直也变成了她们的物件,她们用一种女皇的专制任意摆布他们。肥胖的太太们在人群中东冲西撞。比较瘦小的把持住她们的位置,变得蛮横不讲理。所有的女人,头抬得髙髙的,匆促地作着手势,跟在她们的家里一样,彼此之间没有礼貌,尽她们的可能来利用这个店家,甚至把墙壁上的灰尘都带走了。布尔德雷夫人希望补偿她的消费,重新领着三个孩子到了饮食间;现在顾客们饿慌了似的在那里冲撞,就连一些作母亲的都大口吞着白葡萄酒;自从开门以来,人们已经喝了八十公升的甜水和七十瓶的葡萄酒。戴佛日夫人买了她的旅行大衣以后,在收银台得到几张铜版画的赠品;她走出去,一面在思索着把黛妮丝弄到她的家里去的办法,她要在慕雷本人的面前侮辱她,由此察看他们的面容而得到一个确证。当德,勃夫先生终于能够作到在人群里走散而同着居巴尔夫人不见了的时候,德,勃夫夫人身后随着勃郎施和瓦拉敖斯,尽管她什么东西都没有买,却异想天开地索取了一个红气球。她始终是这样的,空着手是不肯出门的,她要同她的看门人的小女儿交一次朋友,分发气球的柜台正在开始分发第四万了:在这个店家的暖热的空气里飞起来的四万个红色气球,完全像是一片红气球的云彩,在这时刻从巴黎的这—端飘向另一端去,天空里运送着妇女乐园的名字!

五点钟响过了。在所有的太太们之中,唯有玛尔蒂夫人和她的女儿还留在这场生意的最后的热闹里。尽管她累得要死,却离不开了,她被那么牢固的千丝万绪所网络住,以致虽然没有要求,却一再地退回来,怀着没完没结的好奇心在各部里奔走。这是那受了广告煽动的嘈杂人群达于狂乱的极点的时刻;付给报纸的六万法郎的广告,贴在墙壁上的一万张招贴,散布到寰球各地去的二十万本目录,在倾空了女人的钱包以后,给她们的神经上留下了陶醉的震动;慕雷的各种创举,减低定价,退货,无休止构想出来的慷慨举动,依然在摇撼着她们。玛尔蒂夫人在售货员的沙哑的呼声里,在收银台的黄金的响声里,在包裹倾入地下室的轰响里,滞留在各个推荐品的桌前;她再度从底层的麻布部、丝绸部、手套部、毛织品部走了一遍;然后,她又上楼,使自身受着悬空楼梯和浮桥的金属的震动,重新回到时装部、内衣部和花边部去,甚至登上三楼,到了高高在上的寝具部和家具部;散在四处的、四肢都麻木了的那些店员,雨丹和法威埃,米敖和李埃纳,杜洛施,保丽诺,黛妮丝,努力振奋着,从顾客们的最后热狂中抓取胜利。这种热狂,从早晨起,一点一点地扩大着,仿佛是从混乱的织物中发放出来的一种陶醉。人群在五点钟的太阳的火光下被烧烤着。这时玛尔蒂夫人的面孔是生气勃勃而又神经质的,像是一个小孩子饮过了纯葡萄酒。她进门时,两眼明亮,由于街道上的寒气肤色是新鲜的,可是这些豪华的强烈色彩的布置,以及那激动着她的热情的继续不断的奔驰,使她的眼光和颜色燃烧起来。她被她的账单的数字吓坏了,她的脸扭曲着,她的眼睛像一个病人那样张大了,当时她说了一声到家里去付款以后,终于走出来。她必下,人们都要挤死了。然后,到了人行道上,她又找到了她那个曾经一时走散的女儿,新鲜空气使她打了个寒噤,在这种如害神经病似的大百货商场的狂乱中间,她慌恐地呆住了。

当天晚间,当黛妮丝吃完饭走回来的时候,一个小伙计来呼唤她。“小姐,经理室叫你去。”

她忘记了慕雷在早晨所给她的命令一要她在休业后到他的办公室走一趟。他站立着等待她。她进去以后未曾把门再关上,门依旧敞开着。

“你令我们很满意,小姐,”他说,“我们想把我们的满意向你表示一下……你知道傅莱黛丽太太是用了怎样无情义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从明天起,你来接替这个副主任的位置。”

黛妮丝静听着,惊讶得动也不能动了。她的声音颜抖,喃喃说:“可是,先生,部里有许多比我资格更老的女售货员哩。””怎么样呢?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又说。”你是最能干的,最诚实的。我选中了你,这是十分自然的……你不满意吗?”

这时她的脸红了。她又感到了在最初使她起了恐惧的那一种快乐和那一种甜蜜的窘困。为什么她从一开头就有了假定,料想到会有这种不敢希望的恩惠在等待她呢?虽然她的感谢在内心里跃动着,她却惶惑地呆在那里。他含笑注视着她,她穿着非常简单的绸衫,没戴一粒珠宝,仅只有她那如帝王般华奢的一头金发。她已经打扮得秀丽了,皮肤白白的,态度柔媚而又严肃。从前她那种瘦弱而微贱的样子变成了一种具有浸人肺腑的谨慎的优美。

“您真的?啦,先生,”触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怎样向您讲……”可是她的话声被打断了。郎姆站在门框边上。他那只好手提着一个皮子的大会计包,他那只被切断的膀子抵着胸口夹着一个大纸夹子;同时在他的背后,他的儿子阿尔倍搬来几个满满的袋子,他的四肢都直不起来了。

“五十八万七千两百一十法郎三十生丁!”那个会计喊叫着,他那软绵绵而又疲惫的面孔上似乎受了这样一笔大数字的反射闪耀出一道阳光。

这是当天的收入,乐园还未曾作过比这更多的数字。在远方,在各个部门的内部,当郎姆如一头载重过甚的牛迈着滞重的脚步慢慢走过来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得见一阵喧腾,一股当这笔巨大的收入经过时发放出来的惊奇和欢乐的波浪。

“这可好极啦!”慕雷怡然自得地说。“我的亲切的郎姆,放在这儿吧,你休息一下,因为你像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会叫人把这些钱送到总会计室去……是的,是的,全摆在我的台子上。我要看看这。”

他有了一种幼儿般的欢乐。会计和他的儿子把钱包卸下来。会计包发出黄金的响亮的声音,两个袋子裂开了流出银子和铜钱,同时那个纸夹子漏出了纸币的边角。大台子的一端整个被盖住了,这像是如土崩瓦解的一笔财富,是在十小时以内搜刮来的。

当郎姆和阿尔倍揩着脸退出去的时候,慕雷失神地有一会儿站着不动,他的眼睛望着金钱。然后他抬起头来,望见黛妮丝远远地离开他。不过他又开始微笑了,他强迫她向前进,而最后他说,他要把她一个拳头所抓得住的金钱都给她;在这种开玩笑的骨子里是有一种爱情的交易的。

“你拿吧!在那个会计包里,我打赌你拿不了一千法郎,你的手是那么小啊!”

可是黛妮丝依然向后退。他爱她吗?突然间,她明白了,她感觉到自从她再度回到时装部以来他用以包围着她的那逐渐升腾的一股欲望的火焰。使她愈加慌乱的是,她感觉到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当她满怀的感谢而只要他随便说一句亲切的话就可以使她自失的时候,为什么他要用这些金钱来伤她的心呢?他向前迫进,继续开着玩笑,这时布尔当寇出现了,使他大不开心,布尔当寇的借口是,向他报告顾客进门的数字,这数字是巨大的,当天有七万顾客进过乐园。于是她重新道了一声谢,急忙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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