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小孩子怎么办呢?”

“他再回到戈拉太太家里去,”黛妮丝回答。“她是非常喜欢他的。”

他们又沉默下来。她宁愿他骂着敲着拳头大发脾气;老人这样窒息着苦恼着,使她心痛。可是他渐渐恢复过来,他开始叫着:

“一千法郎,这是不能拒绝的……你们全都去吧。走开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是的,一个人,你记住吧!总有一个人他是绝不会低头的……你去跟他们说,即便我吃光我最后的一件衬衫,我也要把官司打赢!”

黛妮丝要到月底才能离开罗比诺。她又跟慕雷见了一面,一切都已经讲定了。一天晚上,她正要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去的时候,杜洛施在大门口暗中等着她,从过道里把她拦住。他非常快乐,这个好消息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了,他说店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而且他很快活地讲述了各柜台的纷纷议论。

“你知道,时装部的那些女人都垂头丧气哩!”

接着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头又说:

“顺便跟你讲一声,你还记得克拉哈,普瑞内尔吧。听说老板要和她……你明白吧?”

他的脸红起来。她脸色惨白地叫道:“慕雷先生么!”

“这种趣味可滑稽,你说是吧?”他又说。“一个像一匹马的女人……内衣部里那个小女人,去年跟他有过两次,至少还箅是可爱的。总之,这不关我们的事。”

黛妮丝回到了她的房间,似乎昏昏倒倒的。这一定是由于她上楼时跑得太快了。她倚在窗口,猛然间她见到了瓦洛额的景象,那条荒凉的街巷,铺道上长着藓苔,她在幼儿时常常从她的寝室望着它;她起了一种欲念要重回到那里去,在乡下的和平而与世隔绝的生活里寻求庇护。巴黎叫她生气,她憎恶妇女乐园,她不明了她为什么答应再回去。她在那里定然还是要受痛苦的,自从杜洛施讲了那些话以后,她已经受着一种不可解说的烦闷的痛苦了。说不出为了什么缘故,一阵汹涌而起的眼泪使她离开了窗口。她哭泣了好久,才重新得到一些勇气再生活下去。

第二天早晨在早餐的时间,罗比诺派她到外边去办事,她从老埃尔勃夫门前走过,她推开门,看见柯龙邦一个人在这个小店里。鲍兑一家人正在吃早饭,可以听得见小餐室里响着刀叉的声音。

“你可以进去,”那个店员说。“他们在吃饭。”

可是她叫他别作声,领他到屋角里。于是放低了声音说:

“我要找你谈谈话……你可是没心肝的吗?你不曾看见日内威芙是在爱你而且正要死掉吗?”

她浑身发抖,她昨晚上的那股热情又重新激动着她。而他呢,惊惊慌慌的,被这种突然的攻击吓呆了,找不到一句话来说。

“你听着,”她继续跟他说,“日内威芙已经知道你在爱着别的人。

她向我谈过啦,她哭得像一个泪人儿一般……啊,可怜的孩子!她再受不住更大的痛苦啦,你去看看吧!如果你看见她那只小胳膊呀!那是令人难过的……你说,你不能就这样子叫她死去吧!”他终于十分慌乱地说话了。

“可是她并没有害病呀,你夸大其词了……讲到我,我看不出什么来……而且是她父亲要把婚事延期的呀。”

黛妮丝不客气地拆穿了这种谎话。她已经感觉到只要这个年轻人表示一点点的固执就可以使她的伯父决定下来的。至于讲到柯龙邦的惊讶,那倒不是假装的;他真正从来没有看出日内威芙那种慢性的苦痛。在他,这一种揭露是非常不开心的。只要他还不知情,他便不会太厉害地责备自己的行为。

“而且是为了什么人呢?”黛妮丝又说,“为了一个最没有价值的女人!……可是你不知道你所爱的是个怎样的人吗?直到如今我不愿意叫你心里难过,你继续不断问我的话,我常常避免答复你……好吧!真的,她跟所有的人都有来往,她在嘲笑你,你绝不会得到她的,或者也像别的人一样,不过来往一次就完。”

他面色惨白地听她讲;她的谈话每向他那咬紧牙关的面孔上扑来一次,他的唇便抖动一下。她在一阵残酷的发作中发泄了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激昂。

“老实说吧,”她发出了最后一声的呼喊说,“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她跟慕雷先生打在一块儿啦!”

她的声音哽咽住了,她脸色比柯龙邦的还苍白。两个人互相观望着。

然后他嗫嚅着:“我爱她。”

这时黛妮丝觉得羞愧了。为什么她要向这个孩子这样讲话呢?为什么她要这样的激烈呢?她一声不响停住了,他刚才答出来的简单的一句话响在她的心里,如远方的钟声使她耳聋了。“我爱她,我爱她,”这句话在扩大:他是有道理的,他不能同另外的人结婚。

及至她转过身来,她瞥见日内威芙正站在餐室的门槛边。

“别作声!”她急忙说。

然而已经太迟了,日内威芙必然听到了。她的面上没有了血色。正在这时一个顾客推门进来,来的是布尔德雷夫人,她是老埃尔勃夫的最后一个忠实顾客了,她到这里来买结实的物品;许久以来,德,勃夫夫人就随着时髦转到乐园去了;就连玛尔蒂夫人也不再来,她完全被对面陈列的商品的诱惑所征服了。于是日内威芙不得已走向前去,发出她那微弱的声音说:“夫人要什么?”

布尔德雷夫人要看一看法兰绒。柯龙邦从架子上取下了一匹,日内威芙把料子展开;这两个人,手冰冷的,又发觉在柜台后面站在一起了。同时,鲍兑随着他的妻最后一个从小餐室里走出来,他的妻坐到账桌的位置上去。他起初并不干预这次的生意,只向黛妮丝笑了笑,站在一旁观望着布尔德雷夫人。

“这个不够漂亮”,后者说。把你们最好的拿给我看看。”

柯龙邦又另外取下了一匹。暂时沉默了一会儿。布尔德雷夫人査看着料子。

“多少钱?”

“女法郎,夫人,”日内威芙回答。

这位女顾客猛然动了一下。

“六法郎!可是对面有同样的东西,卖五法郎。”

鲍兑的脸上轻轻地抽搐了一下。他禁不住要恭恭敬敬地来参与这件事了。毫无疑问是夫人弄错了,这种东西应该卖六法郎五十生丁哩,别人卖五法郎是不可能的事。所谈的一定是别种料子。

不,不,”她反复固执地说,像一个以识货为自豪的城里人那样。

“料子是一样的。也许比这个还更厚实些。”

争论变得尖锐了。鲍兑脸上现出肝气,却努力保持着笑容。乐给他尝到的苦味在他的喉头里破开了。

“说真的,”布尔德雷夫人最后说,“你们一定要对待我更好一些不然的话,我也像别人一样要到对面去了。”

这时他控制不住他的头脑了,他被阵阵的怒气激动着,喊起来:

“好啦,你到对面去吧!”

听了这话,她非常不开心,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去了,口里说着:

“我就要这么去做,先生大家都麻木在那里。老板的凶暴把所有的人都吓住了。就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对他刚才说过的话发抖。他在长期积累的怨恨的爆发中,这句话非出于本心就脱口而出了。现在鲍兑一家人垂着手动也不动用目光追随着布尔德雷夫人,看她穿过马路去。她似乎带走了他们的幸运。当她迈着斯斯文文的脚步走进了乐园的高大门口的时候,当他们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的时候,仿佛从他们身上抢走了一件东?

他们又从我们这里抢走了一个客人!”布商喃喃地说。然后他转身对向党妮丝,他已经知道她重新被他们雇用了连你也是的,他们又叫你回去啦……啊,我不要讲你什么话既然他们有钱,他们就是最强的。

正在这时,黛妮丝依然希望日内威芙未曾听到柯龙邦的谈话,便对着她的耳朵说:

“他是爱你的,更快活一些吧。”

可是年轻的姑娘发出裂心的声音非常低地对她答道:

“为什么你要说谎呢?……你瞧!他情不自禁了,他向高头望哩……我知道他们从我手里把他抢走了,正如他们从我们这里夺走了切。”

她走去靠近她的母亲坐在账桌的位置上。她的母亲显然窥察出年轻的姑娘又受到了新的打击,因为她的眼睛哀伤地看看她又看看柯龙邦,然后再转向乐园。这是真话,他们抢走了一切:从老头子手里抢走了财富;从母亲手里抢走了濒于死亡的孩子;从女儿手里抢走了她等待了十年的丈夫。黛妮丝面对着这一个受难的家族,她的心怀着深厚的同情,感到一阵怕自己作了坏事的恐惧。她不是又同那个机器携手合作了吗?那个机器却粉碎了这些可怜的人们!然后她发觉她像是被一种力量带着走的,而她觉得她所做的不是坏事。

“呸!”鲍兑为了振作自己的勇气又说,“我们不会就死掉的。失掉一个顾客,又会找到两个……你听着,黛妮丝:我有七万法郎放在那里,那会叫你们的慕雷夜里睡不着觉哩……喂喂!你们大家不要这么哭丧着脸子!”

可是他不能叫他们快活起来,就连他自己也陷于面无人色惘然若失的状态里;大家都被吸引着,中了魔似地,满肚子的不幸,眼睛盯在那个怪物上。工事就要完成了,正面搭的架子已经拆除,在巨大建筑的一面,白色的墙壁和明亮的大橱窗的洞口,显现出来。正在这时,货物的流通终于恢复了,沿着人行道停着八辆车子,在送货部前面一些小伙计正一件又一件地把货物装上车。在太阳下,有一注光线穿射着街道,画着红黄彩色的绿色的车嵌板,如镜面一样发射着光芒,把令人眼花的反光一直送到老埃尔勃夫店里面来。穿着黑色衣服的驾车的人,态度端庄,悠然地牵着一排排的骏马,马在摇动着它们的银衔辔。每逢一辆车子被装满了,马路上便起了一片响亮的滚动声,这声响使邻近的小店家发抖。

面对着这个胜利的行列,鲍兑一家人的心破裂了,他们每天必得忍受痛苦目睹两次。老头子昏迷不醒地问着自己这继续不断流出去的货物能够送到哪里去;同时那个为女儿苦痛不堪的母亲,眼里浸着晶莹的泪水,视若不见地继续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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