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堡开出的火车到达了圣,拉扎尔车站,黛妮丝从车站上走出来,她和她的两个弟弟在一辆三等客车的硬板座位上过了一夜。她手牵着北北,日昂跟在她身后边,三个人在旅行以后都非常疲劳,在这个庞大的巴黎,他们惊惊慌慌又茫然不知去向,抬着头向各店家观望,每到十字路口便向人打听米肖狄埃街,他们的伯父鲍兑就住在那条街上。可是当这个年轻的姑娘走到盖容广场的时候,她惊讶地停了下来。

“啊!”她说,“日昂,你看一看。”

他们全站住了,互相凑拢来,三个人的衣服都是黑的,他们依然穿着为父亲穿的旧孝服。黛妮丝,就她二十岁的年纪来说,显得瘦弱,家境很贫困,手提着一个小包;在她的另一边,五岁的小弟弟,拉着她的胳膊,在她肩膀后面,发育得很好的十六岁的大弟弟,空手站立着。

“啊!”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原来是一家店铺!”

米肖狄埃街和圣奥古斯丹新街的转角上,有一家绸缎店,在十月的柔和薄明的日光下陈列出五光十色的商品。圣,洛施教堂的钟响了八下,巴黎清晨的人行道上,只有匆忙去办公的一些职工和在小店家出出进进的一些家庭主妇。在这家店门前,有两个店员,爬上梯子刚挂好几件毛织品,同时,在圣奥古斯丹新街的一个橱窗里,另一个店员拱着背跪着,在仔仔细细地折叠一段蓝色绸子。店铺里还没有顾客,职工刚刚来到,里边嗡嗡地响着,像是一座开始活跃的蜂房。

“老天!”日昂说。“这个可比瓦洛额强多了……你们的店没有这么好。”

黛妮丝摇了摇头。她在那个城市最大的一个绸缎商柯尔奈耶店里工作了两年;如今蓦然见到的这个店铺,在她眼中,房子真大,使她的心胸膨胀,使她发生兴趣,恋恋不舍,把别的事都忘记了。在对着盖容广场的那一面,一扇从上到下全面是玻璃的高大的门,有各式各样镶金的装潢,一直升到夹层楼。两个人体模型一一两个面带笑容的女人,露着胸部仰着脸,揭起一面招牌:“妇女乐园”。然后,沿着米肖狄埃街和圣“奥古斯丹新街有几面凹进去的橱窗,那里除了路角的店面以外,还占据了四间门面,两间在左边,两间在右边,都是新近买来装修过的。这个店家,远远地看去,她觉得真是大得无边,底层有许多陈列的商品,夹层上的玻璃没有涂水银,透过这些玻璃可以望见柜台内部的全景。楼上有一个穿绸衣服的姑娘,在削铅笔,她的身旁另有两个姑娘,铺开几件丝绒大衣。

“妇女乐园”,日昂发出美少年的柔和的笑声念道,他在瓦洛额已经因为女人闹过一回事了。“这真漂亮,必定会吸引好多人来!你说是吧?”

可是黛妮丝在正门口陈列的商品前面出神地站住了。在那里,在街道的露天下,就在人行道上,有一大堆廉价物品,这些东西摆在门口是引诱一些过路的顾客顺便来买的。上方挂着一些毛织品和布料,美利奴呢,绵羊毛呢,麦尔登呢,从夹层楼上垂下来,像旗子似地飘舞着,有各种匀合的颜色一石板灰、海军蓝、橄榄绿,上面排着白色的标价牌子。围着门道的边上,同样挂着一条一条的皮子,镶衣服用的窄条皮边,灰的像小灰鼠的灰背,白的像天鹅肚子那样雪白,还有充银鼠和充貂皮的兔子皮。在下面,架子里,桌子上,在一堆零头货物中间,堆满了等于白送的帽袜一类的东西,有毛线编织的手套和围巾,风帽,背心,整个是各样颜色的冬季陈列品,杂色的、黑白线的、条纹的,还有血红色带点子的。黛妮丝看见一块格子花呢标价四十五生丁,长条美国貂皮才一法郎,一些无指手套只要二十五生丁。这是一次定期大剔除,这店家似乎东西太多了,要把装不下的东西扔到马路上去。

他们忘记了鲍兑伯伯。就连北北,也一直没放开他姐姐的手,眼睛张得大大的。一辆马车逼得这三个人离开了广场的中心;他们机械地走向圣奥古斯丹新街去,沿着橱窗走,每看到一堆陈列的商品就又停住脚步。首先他们被一片复杂的布置吸引住:上边,斜摆着几把雨伞,仿佛搭成一座四舍的屋顶;下边,几双丝袜,吊在三角架子上,显出滚圆的小腿形状,有一些印着蔷薇花束,有一些是各种颜色的,黑色镂空的,红色镶边的,还有肉色的,如金发女人的皮肤那么柔和;最后,在铺着呢布的木板上,匀整地排列着一些手指细长手掌窄小的、拜占庭式的女用手套,表现出女性的细巧用品在未穿戴以前所特有的如处女般严肃的优美。然而最后的一个橱窗特别吸引他们。这里陈列的是绸子、缎子和丝绒,在一片柔和而颤动的色彩里,发放出最美妙的花卉情调。顶上头是丝绒,从乌黑色到奶酪色;下一层是锻子,粉色的、蓝色的,分得清清楚楚,逐渐淡下去,看上去无限柔和;再下一层是绸子,色彩和天上的虹一样,卷成贝壳形,像是缠着弯曲的身体,由店员的巧手把它们布置得活灵活现;每一种艺术设计,每一组色彩的陈列品,中间插入经过慎重选择的配称——条飘动着的乳白色薄薄的绢带。就在这个橱窗的两端上,有两大堆东西,这个店家专有的两种绸子一“巴黎幸福”和“金皮革”,这两种特制品在绸缎业里正掀起了一次革命。

“啊!那种薄绸子才五法郎六十生丁!”黛妮丝惊讶地望着“巴黎幸福”喃喃地说。

曰昂开始厌烦了。他拦住一个过路人。“先生,哪一条是米肖狄埃街?”

等到人家指给他说就是右首的第一条路,三个人又绕着这家店的铺面往回走。可是黛妮丝一走进那条街,又被一个橱窗吸引住了,这个橱窗里陈列的是女人的服装。在瓦洛额的柯尔奈耶店铺里,她就专管时装。可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惊奇得走不动了。在紧里面,一大条价值珍贵的布鲁日花边,像神坛的幕帐一样张开来,展开两片微带褐色的白色羽翼;阿郎松刺绣的各色裙饰,扎成了花环;其次从上到下,像落雪一样飘动着各式各样的花边,有马林式,有瓦郎西诺式,有布鲁塞尔的敷花,有威尼斯的刺绣。左右两边,有用布包起来的柱子,使那个天幕显得更远远地向后退去。这些女装像是在为赞美女性的典雅而建立的礼拜堂:正中央摆着一件不平凡的物品——一件有银狐装饰的丝绒大衣;这一边,是栗鼠皮里子的绸料短披风;那一边,是一件羽毛镶边的呢外衣;最后,是一些白色开斯米和白色厚绒的舞会女外衣,装饰着天鹅绒或者滚边。各式的花色俱备,从二十九法郎的舞会女外衣起,一直到标价一千八百法郎的丝绒大衣。人体模型的圆圆的奶部把料子膨胀起来,健壮的臀部加强了身材的窈窕,上边没有头,用一方大标价牌子来代替,拿针别在红色麦尔登呢的脖子上;同时橱窗两边的镜子,经过巧妙的设计,把这些形象无限地增多了,反射出来,使得满街上尽是这些要出卖的美丽女人,她们顶着大字的标价牌子当作头颅。

“她们真出色呀!”日昂悄悄地说,他找不出别的话来表达他的心情。

这一次连他自己也不能动弹了,他张大着嘴。这些豪华的女人用品叫他快乐得脸红起来。他长得美,像一个女孩子,这种美仿佛是从他姐姐身上偷来的。皮肤闪着光彩,鬈曲的头发是褐色的,柔媚的嘴唇和眼睛是水灵灵的。黛妮丝在惊讶中站在他身边,显得愈加瘦小了,她的面孔是长的,嘴太大,脸色憔悴,头发无光。北北也同样是金发,一种幼儿的金发,他像是迫切地在要求抚爱,更紧紧地依附着她,橱窗里的漂亮女人使他迷惑而又快乐。这三个身穿黑色破衣服的金发人儿一忧愁的姑娘站在可爱的幼儿和漂亮少年中间,站在人行道上,显得那么特别,那么娇美,过路的人都微笑着回头望望他们。

一个白头发和黄色大面孔的胖子,站在街道对面一家小店铺门边,有好半天在望着他们。他站在那里,眼睛充血,歪着嘴,为了妇女乐园陈列的货品早已压制不住自己,及至看见这个年轻姑娘同她的两个弟弟,他的愤怒箅是达到极点了。这三个傻瓜这样张着大嘴站在骗子手所摆的东西前面干什么呢?

“伯伯在哪里呢?”黛妮丝像是惊醒过来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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