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一定不止一个巴黎人在晚上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会说:“我今天碰到一个多古怪的小家伙哟!”小东西头发太长,裤子太短,穿着胶鞋和蓝袜子,再加上他那副外省人的样子和身材太矮小的人特有的那种庄严的步态,事实上也的确很滑稽。
这正是冬末的一天,天气温暖,阳光明媚,在巴黎,这种曰子常常比春天还要像春天。街上有许许多多的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吵得我头有点发昏,我胆怯地沿着墙一直往前走。有人推我的时候,我就说一声“对不起!”而且脸涨得通红。因此我很当心地不在铺子门口停下来,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问路。我一条街接着一条街,一直往前走下去。大伙儿都望着我,我觉着很窘。有许多人转过头来盯着我瞧,还有许多人在我旁边经过时,眼睛里露出了笑意;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女的对另外一个女的说瞧瞧这个人。”这句话说得我打了个趔趄!……还有警察的探索眼光也使我非常不安。在每一个街角上,这种一声不响的鬼眼光都要好奇地落到我的身上;等我走过去以后,我还觉得出这种眼光在远远地跟着我,而且使我的背匕发烧。的确我有点心慌。
我就这样走了将近一个钟头,一直走到一条种着细长的树的、宽阔的林荫大道。那儿有那么多的闹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子,我几乎吓得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走。
“我怎么离开这儿呢?”我心里琢磨,“怎么回家呢如果我问圣日耳曼德普莱教堂的钟楼在哪儿,别人一定会笑话我的。我的样子看起来也一定像个在复活节从罗马回来、迷了路的钟呢。”
于是,我为了多想想再做决定,装出一个在考虑晚上看什么戏的人的忙碌样子,停在戏院的广告前面。不幸的是那些广告虽然很有趣味,但是关于圣口耳曼教堂的钟楼的情况却一点也不能告诉我,要不是我的雅克妈妈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我很有可能要一直在那儿站到最后审判的号声响起来。他跟我一样感到非常诧异。
“怎么!达尼埃尔,是你!我的老天爷!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瞧!我在溜达。”
雅克这个好孩子钦佩地望着我说:
“真的,他已经成了巴黎人啦!”
其实,我心里非常高兴遇见他,我怀着孩子一般的快乐心情挽住他的胳膊,就跟在里昂老爱赛特先生到船上来找我们的时候一样。
“咱们碰到了,运气可有多么好!”雅克对我说,“我的侯爵喉咙哑了,多亏口授不能用手势来代替,他放了我的假,一直放到明天……咱们正好趁这个机会去溜个大圈子……”
说到这儿,他把我拖了就走。我们就这样在巴黎走着,两个人紧紧挨着,因为能走在一起而非常骄傲。
现在有哥哥在旁边,大街也不再叫我害怕了。我抬起了头往前走,放心大胆,像朱阿夫团里的号兵,谁要是再笑我,谁就得当心!可是有一件事使我心里很不安。雅克一路上好像可怜我似的望了我好几次。我不敢问他为什么。
“你知道你的那双胶鞋很好看吗?”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雅克,真的吗?”
“当然真的,很好看……”随后,他一边笑着,一边又接下去说不要紧,等我有了钱,我替你买一双好鞋子穿。”
可怜的亲爱的雅克!他说这番话可并没有一点恶意;然而再没有比这更叫我难堪的了。我听了又害起臊来。在这条充满了阳光的林荫大道上,我觉得我穿这双胶鞋非常可笑;虽然雅克恭维我的鞋子,我还是想立刻回到家里去。
我们回去以后,坐在炉火旁边,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就像屋榆下的两只麻雀一样,在吱吱喳喳聊天中聊过去了……到了晚上,有人敲我们的门,原来是侯爵家的一个用人把我的箱子送来了。
“很好!”我的雅克妈妈说咱们来检查一下你的衣箱。”哎呀!我的衣箱!……
检査开始了。您倒是应该看看,在清点这份穷家当的时候,我们的那副可笑又可怜的样子。雅克跪在箱子前面,把东西一件件章出来,而且拿一件喊一件:
“一本字典……一条领带……又是一本字典……瞧!一根烟斗……这么说,你抽烟了!……又是一根烟斗……仁慈的老天。有这么多烟斗!要是你的袜子有这么多该多好……这本大书又是什么?……啊!……啊!……惩罚记录簿……布卦朗,五百行……苏贝罗尔,四百行……布卦朗……布卦朗……他妈的!布卦朗这个名字怎么这么多!……要是換上两三打衬衫对咱,们倒是更有用处了。”
点到这儿,我的雅克妈妈淀异地大叫了一声:
“哎呀!达尼埃尔……我看见的是什么呀?是诗!真的是诗……你一直都在写诗吗?……你这个不露声色的家伙!为什么你在信上从来不告诉我呢?可是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外行呀……我从前也写过诗……你还记得《宗教!宗教!》十二节诗歌吗?……好吧,抒情诗人先生,让咱们来看一看你的诗吧……”
“啊!不,雅竞,我求求你。不值得一看。”
“这些诗人们,都是一个样儿,”雅克笑着说,“来坐在那儿,把你的诗念给我听听;要不我就自己念了,你也知道我念得多么坏!”
他的这个威胁叫我下了决心,我开始念起来了。
这些诗都是我在沙朗德学校的时候,到牧场去一边守着学生一边在栗树下写的……是好,还是坏?我现在已经一点也不记得了;不过在念的时候,我的情绪多么紧张哟!您倒是想想看!这些从来就没有拿出来给人看过的诗……况且,《宗教!宗教!》的作者又不是个普普通通的评判者。要是他嘲笑我,怎么办呢?可是,我越往下念,韵脚的节奏越叫我陶醉,我的声音也越沉着。雅克坐在窗户前面听着,没有什么表情。在他后面的地平线上,一轮血红的大太阳慢慢落下去,把我们的玻璃窗照得火一样红。在房檐上,有一只瘦猫一边看着我们,一边打呵欠,伸慊腰;它那副不高兴的样子就跟一个法兰西喜剧院的分红演员在听人念一出悲剧一样……这些我在继续念的时候,都斜着眼看在眼里了。
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胜利!我刚一念完,难克就热情地离开他的位子,跳过来搂住我的脖子:
“啊!达尼埃尔!有多么美!有多么美!”
我望着他,心里还有点疑惑。
“雅克,你真的这么想吗?……”
“美极了,亲爱的,美极了!……你想想看,你的箱子里有这么些财宝,你却一点也不告诉我!这真是令人不能相信!……”
你瞧,我的雅克妈妈大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指手划脚。突然他态度很庄严地站住,说:
“再不用犹豫了;达尼埃尔,你是诗人,你应该继续做诗人,向这个方向去追求你的生活。”
“啊!雅克,这非常困难……尤其是开始的时候。只能挣那么一丁点儿“放心!我会挣两个人用的,不要怕。”
“还冇家呢,雅克,还有咱们想重新建立的家呢?”
“家!由我来负责。我觉得我有力量独自个儿把它重新建立起来。你呢,你要让它出名,你想想看,咱们的爹妈要是能够坐在一个有名望的家里,他们会有多么骄傲……
我还试着提出几条反对的理由;可是雅克一条条都驳倒了。而且我应该承认,我的争辩也很没有力量。我哥哥的热情开始传给我。我对于写诗的信心眼着着增长起来,我已经觉得自己浑身起了一种拉马丁痒疙瘩……可是有一点,雅克和我意见完全不一致,雅克希望我三十五岁进法兰西学院。我呢,我断然拒绝。去他娘的学院!它是一个老朽而且过时的埃及金字塔。
“这又是个要进去的理由,”雅克对我说你可以给所有那些老马萨林宫的血管里加一点年轻的血液……再说,爱赛特太太会多么高兴,好好想想吧!”
又该怎么回答呢?爱赛特太太这个名字就是个无可辩驳的论证。我只有委屈地穿上院士的绿礼服了。好吧,就到学院去吧!如果我的同事们太让我讨厌,我就跟梅里美一样做,永远不去开会好了。
在这样争论的时候,夜已经降临了,圣日耳曼教堂的钟一齐欢乐地敲响,就好像是在庆祝达尼埃尔·爱赛特进法兰西学院似的。“咱们去吃晚饭吧!”我的雅克妈妈说;他把我领到了圣伯努瓦街上的一家奶品店里;因为能和一位院士在一起,他感到非常骄傲。
这是一家穷人吃饭的小馆子,尽里边有一张给老主顾们预备的、吃客饭的公共餐桌。我们在外面一间屋子里,在许多穿得很破、肚子很饿的人中间吃饭,这些人静静地刮着他们的盘子。“这些人差不多都是文人雅克低声对我说。我心里不禁对这件事产生了一些凄凉的感想,可是我很当心,没有把我的感想讲给雅克听,为的是怕扫了他的兴。
这顿晚饭吃得很快乐。(法兰西学院的)达尼埃尔·爱赛特先生兴致非常好,胃口还要好。饭吃完了,他们急急忙忙又爬上钟楼去;院士先生骑在窗台上抽烟斗,雅克坐在桌子踉前,全神贯注地在计算数字,看来好像很叫他伤脑筋似的。他咬指甲,焦躁不安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扳着手指头计算;后来,他突然站起来,得意地叫起来好极!……我成功了。”
“雅克,什么事成功了!”
“我们的预算编制成功了,亲爱的。而且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想想看!每月六十法郎要维持两个人的生活!”
“怎么!六十法郎!……我还以为你在侯爵家里挣一百法郎呢。”
“不错!可是每个月里边有四十法郎要寄给爱赛特太太,为的是重新建立我们的家……因此剩下了六十法郎。我们的屋子十五法郎;你也看得出,这并不算贵;只不过,我得自己来收拾床铺。”
“雅克,我也来收拾好了。”
“不行,不行。对一个院长这是不合适的。我们还是接着谈我们的预算吧……十五法郎的房钱,五法郎的煤钱,——仅仅五法郎,那是因为我每个月亲自到厂里去取的缘故剩下四十法郎。你的伙食费,打它三十法郎。你就到我们今天晚上去的那家奶品店吃晚饭,不要餐后点心,每顿十五苏,你看见了,吃得也不算坏。还剩五苏给你吃中饭。够了吗?”
“我想足够了。”
“我们还有十法郎。我估计洗衣眼要七法郎……多可惜,我腾不出时间来!否则我可以自己到船上去洗……剩下来三法郎,我预备这样用:我的中饭三十苏……当然啰,你也明白!我每天都要在侯爵家里吃一顿很好的晚饭,所以中饭就不需要跟你一样丰富了。最后的三十苏是杂支、烟草,邮资和其他意外开支。正好把我们的六十法郎开销掉……嗯!你觉得我算得正确吗?”
雅克非常兴奋,在屋子里乱蹦乱跳;后来,他突然站住了,神情显得很沮丧,说道:
“这一下可糟啦!预算要重新编制……我忘了一样东“什么东西?”
“蜡烛!……如果你没有措烛,晚上怎么工作呢?这是一笔省不了的支出,一笔每月至少得五法郎的支出……这五法郎,咱们到哪儿去找呢?……重建我们家的钱是神圣的,·而且在任何借口之下都……嘿!见鬼,咱们有办法啦。三月要来了,跟着-月一起来的是春天、温暖和太阳。”
“怎么样,雅克?”
“是这样!达尼埃尔,等天气一暖和,煤就用不着了;这也就是说五法郎的煤钱我们可以用做五法郎的蜡烛钱了;问题这不是解决了……可以肯定,我是天生做财政部长的料……你看怎么样?这一次,预算可以站住了,我相信咱们什么也没有忘掉……当然还有鞋子问题和衣服问题,可是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每天晚上从八点钟起就空了,可以到一家小商店去找一个登账的位子。我相信咱们的朋友皮埃罗特很容易给我找到这个位子的。”
“啊!这么说,雅克,你和咱们的朋友皮埃罗特很亲密?……你是不是常到他那儿去?”
“嗯,常常去。晚上,那儿有音乐“哟!皮埃罗特还是音乐家。”
“不,不是他,是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这么说,他有一个女儿啰?……哎!哎!雅克……皮埃罗特小姐,她长得漂亮吗?”
“啊!你这一次问得太多了,我的小达尼埃尔……换一天,我再答复你。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们去睡吧。”
雅克为了掩盖我的问题引起的局促不安,开始起劲地铺床,他铺起床来仔细得跟老小姐一样。
这是一张单人铁床,完全跟我们俩在里昂灯笼街睡的那张一模一样。
“雅克,你还记得咱们在灯笼街的那张小床吗?咱们偷偷看小说,爱赛特先生从他的床上大声向咱们吆喝:‘赶快把灯熄掉,要不我就起来了!’”
雅克记起了这件事,而且还记起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我们从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圣日耳曼教堂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还不想睡觉。
“好了!……晚安!”雅克下了决心对我说。
可是过了五分钟,我听见他在他的被窝里噗哧地笑出声来。
“雅克,你笑什么?……”
“我笑米库神父,你也知道,就是唱经班学校的米库神父……你还记得他吗?……”
“我还能不记得他!……”
我们又开始笑了又笑,谈了又谈……这一次是我比他理智,说道:
“应该睡觉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以后,我又说起来啦:
“还有小红毛,雅克,你还记得他吗?……”
说到这儿,我们又大笑起来,没完没了地谈下去……突然靠我这边,也就是床里侧的隔墙,有人在那一边砰的用拳头捶了一下。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这是白布谷……”雅克悄声对着我的耳朵说。
“白布谷!……是什么?”
“嘘!……声音不要这么髙……白布谷是咱们的女邻居……她一定是怪咱们吵得她睡不着觉。”
“喂,雅克!咱们的女邻居,她的名字多么怪呀!……白布谷!她年纪轻吗?……”
“亲爱的,等你以后自己去判断吧。总有一天,你们会在楼梯上遇见的。不过现在,赶快睡觉吧……要不白布谷还会发脾气的。”
雅克说到这儿,把蜡烛吹熄,(法兰西学院的)达尼埃尔·爱赛特先生睡在他哥哥的肩膀上,就跟他十岁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