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伲侬,你还记得我们在林中的长途跋涉吗?秋天已经给树叶洒上一层紫黄,夕阳的余辉还把它们染成金黄。我们脚下的青草比五月最初日子的青草还要鲜亮,而橙黄的苔藓勉强给寥寥几个昆虫提供隐避处。我们迷失在充满凄凉声音的森林里,以为是听到女人在看见她额头上第一道皱纹时发出的哀怨声。这个暗淡而温柔的夜晚不能欺骗的叶丛,感到冬天在清凉的微风中来临,并且悲凉地任凭自己迎风摇曳,为变成红色的翠绿哭泣。

我们长时间地在矮林中漫步,并不留意小径的方向,但是我们选择树木成荫、最隐蔽的小径。我们爽朗的笑声吓坏了树篱中鸣叫的斑鸫和乌鸫;有时我们听到一条正在出神的绿色蜥蜴由于受到我们脚步声的搅扰溜进荆棘从中,发出很大的声响。我们的行走漫无目的;整个白天天空布满云彩,傍晚时分我们才看见它露出笑脸;我们趁这阳光轻快地走出去。我们就这样走着,在我们脚下掀起丹参和百里香的气味,我们时而互相追逐,时而手拉着手慢慢行走。接着我为你采摘了最后的花朵,在那儿我力图够到你象小孩一样希望得到的英国山楂树的红果。而你,伲侬,在这时刻,头戴花冠,跑向邻近的泉水,假说去饮水,实际上是为了欣赏你的头饰,啊,爱打扮的懒散的姑娘!

突然,远处的笑声和森林中隐隐约约的簌簌声混合在一起;我听到短笛和长鼓的声音,微风给我们送来微弱的跳舞声。我们停住脚步,竖起耳朵,随时准备在这音乐中观赏精灵们神秘的舞会。我们在乐器声的引导下,钻过一棵棵树,接着,当我们小心翼翼地拨开最后一个树丛的树枝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是:

在林中空地中央,在一块四周围着刺柏和黄连木的狭长的草地上,十来个男女农民来来回回有节奏地跳着,女人们光着头,脖子被一条围巾遮住,她们无拘无束地跳着,发出我们已经听过的笑声;男人们为了更自在地跳舞,把衣服扔进在草丛中闪闪发光的农具中。

这些勇敢的人不大重视节拍。一个干瘪瘦削的男人背靠着一棵橡树,一边吹笛子,一边按照普罗旺斯的方式用左手在发出尖细声音的长鼓上敲打着。他似乎钟情地注意倾听急促而刺耳的拍子。有时他的目光迷失在跳舞者身上,于是他同情地耸耸肩膀。他是某个大村庄的专职乐师,他路过那儿时被人留下,他看到这些偏僻乡村的居民这样破坏优美舞蹈的规则,实在是气愤。农民们在四对舞舞曲中跳跃、顿足,这情景刺伤了他。当乐曲终了,他们还继续蹦蹦跳跳,长达五分钟,连短笛和长鼓已经停止演奏也没有觉察到,他愤慨得涨红了脸。

发现森林里调皮的小妖精在作神秘的嬉戏,无疑是令人高兴的。但是,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逃跑了;我们跑向舞场,找不到他们留下的痕迹,只勉强能找到几株微微弯曲的青草。这真是作弄人:让我们听见他们的笑声,邀请我们分享他们的欢乐,当我们走近时却逃跑了,不允许我们跳一会儿四对舞。

人不能和精灵一起共舞,尼奈特;和农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比这更吸引人的现实了。

我们突然从树丛中出来。我们吵吵闹闹的跳舞者绝不会逃走。他们甚至过了很长时间才发觉我们也在场。他们重新开始蹦跳。短笛的吹奏者装作要离开的样子,当他看见闪闪发光的几枚钱币时,又拿起乐器,再次打鼓吹笛,一边为这样贱卖乐曲而叹息。我以为听出华尔兹舒缓而难以理解的曲调。我已经搂住你的腰身,等待把你抱在怀里的一瞬间,这时你迅速地挣脱开,开始又笑又跳,完全象一个长着棕色头发的放肆的女农民。敲长鼓的人从我这个漂亮的跳舞者的准备中得到了安慰,而现在只好掩起面孔哀叹艺术的衰落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伲侬,昨天晚上,我回忆起这些荒唐的事,回忆起我们的长途跋涉、我们自由而欢快的舞蹈。在这模糊的回忆之后,接踵而来的是许许多多模糊的幻想。你原谅我把它们讲述给你听吗?我信口开河地缓缓说,无缘无故地中断或匆匆往下说,不大关心听众;我的故事只是极其平淡的素描:但是你对我说过你喜欢这些故事。

舞蹈,这个腼腆淫荡的仙女,与其说是在吸引我,不如说使我入迷。作为一个普通的观众,我喜欢看见她在世界上摇晃铃铛,好淫乐的她在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天空下扭动身躯,热烈地拥抱和亲吻;在金黄色的德意志,她戴着长长的面妙象梦幻一般深情地滑过;甚至小心而机灵地在法国的沙龙里行走。我喜欢处处见到她;在树林的青谷和华丽的地毯上,在村庄的婚礼和灿烂的晚会上。

她懒洋洋地仰躺着,眼睛湿润,嘴唇半开,时而把双臂合在金发的头上,时而把它们松开,从此度过了时间。听到她有节奏的脚步声,所有的门都敞开了,圣殿的门、快乐的隐蔽场所的门都为之洞开;那儿,弥漫着烧香的芬芳,这里,裙衫被酒溅红,她和谐地敲击着土地;在那么多世纪以后,她微笑着来到我们身旁,她的柔软的四肢并没有加快或延缓悦耳的节奏。

女神来了。人们组成了一对对舞伴,女的在男的搂抱下挺起胸。看,这不朽的女神。她抬起的双臂举着一个巴斯克的铃鼓;她微笑着,随后发出信号。一对对舞伴扭动身体,跟着她的舞步,模仿她的舞姿。而我,我喜爱注视舞伴们的轻盈旋转;我试图抓住所有爱的目光和爱的絮语,我沉醉于悦耳的节奏中,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我幻想着,即使不朽的女神听任我无知和笨拙,我也要感谢她,因为她至少给了我对她的和谐艺术的感觉。

说实在的,尼奈特,我更喜欢这个金黄色头发的女神,在含情脉脉的裸露中,她放肆地解开、摇晃她白色的腰带。我更喜欢她远离沙龙,自信避开一切世俗的目光,在草地上画出变幻莫测的舞步。在那里,她身上勉强遮着一层薄纱,用玫瑰色的双脚轻轻地踏着青草,她会跳得天真而自由,她会找到舞步自如的秘密。在那里,我会隐藏在树叶当中,欣赏她修长、柔软的美丽身体,注视树荫在她任意进退时投在她肩上的影像。

但是,有时候,当她以年轻的娇艳女人的样子——不自然,愚蠢的端庄——出现在我面前时,当我看见她盲目地听从一个乐队,噘起嘴,显出厌倦,抑制住呵欠,象尽义务那样跳完她的舞步时,我蓦地厌恶起她来。我将说出一切:我从来没有不带悲伤地在沙龙里欣赏这位不朽的女神。她纤细的双腿在我们优雅女子的宽大裙子中感到行动不便;只要自由、任性的她,她感到太拘束了,她局促不安,笨拙地遵循我们愚蠢的礼仪,为经常遇到滑稽可笑的人而失去优雅的风度。

我希望对她关闭我们的门。如果我有时不大忧伤地忍受着在分枝吊灯下看她,这全亏爱情的记事簿,全亏舞簿。

伲侬,你在她手中看见这个小本子了吗?看吧:书的搭扣和铅笔套都是金的;我们从没有见过比这更柔软、更芬香的纸张;精装的封面从没有这样的雅致,这是我们献给女神的礼物。其他的人送给她花冠和披巾;我们,出于心灵的善良,赠给她舞簿作为礼物。

她拥有那么多的崇拜者,可怜的孩子,人们那么殷勤地邀请她,她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每个人都来欣赏她的舞姿,并请求与她共跳四对舞,而这位漂亮的女人总是有求必应;她跳啊,跳啊,跳得失去记忆,众人的请求使她应付不过来,她还会时常搞错;因此出现了可怕的混淆和强烈的嫉妒。她离开时脚累了,头脑也不听使唤。人们怜悯她,给了她烫金的小本。从这时起,不再有举止怪诞的舞伴,不再有混淆和破格的优待了。当情人们围着她,她向他们出示小本,每个人都在小本上签名,最钟情的最先到达。即使有一百人,白纸的张数也很多。当分枝吊灯变得暗淡时,如果大家没有搂过她纤细的腰肢,那他们该责备自己的懒惰,而无需责备女孩的冷淡。

无疑,伲侬,办法很简单。你大概对我为几页纸喝采而感到惊讶。但是这几张可爱的纸散发着献媚的芬芳,充满温柔的秘密!一串多么长的英俊恋人的名单!每一个名字是一个致敬,每一页纸是整整一个充满胜利和爱慕的夜晚!多么神奇的书本,它包含着一种温馨的生活,在书中,门外汉只能拼读空幻的名字,年轻的姑娘则流畅地读出她的美丽和她激起的赞赏。

每个人轮流来表示屈从,每一个人都在情书上签字。事实上,这难道不是几千个暗示爱情的签名吗?如果人们诚心诚意,他们不应该在第一页上写下这些永恒的、永远年轻的句子吗?但是小本本小心谨慎,它不愿意迫使它的女主人脸红。只有她和它才知道应该幻想的事。

坦率地讲,我怀疑它是极其狡猾的。看看它是怎样掩饰自己的,是怎样变得天真和必需的。如果它不是保持记忆的助手,一种让每个人轮流得到正当权利的简单方法,它又是什么呢?它,谈爱情,使年轻的姑娘心情纷乱!人们完全搞错了,翻开簿子,你找不到“我爱你”这几个最小的字。其实它说过,没有什么比它更纯洁,更天真,更原始了。因此祖父母们毫无畏惧地看到它被攥在他们女孩的手中。只签了一个名字的那封短信被藏在上衣里,而它,写着无数个签名的信,大胆地向别人出示,在客厅里或在女孩的房间里,人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处处见到它。它难道不是人们看到的最少危险的小本子吗?

它一直欺骗到它的女主人。一件如此普通的、又得到祖父母同意的日常用品能有什么危险呢?她毫不畏惧地翻阅它。在这里人们可以谴责舞簿的明显的虚伪。在沉默中,你认为它在女孩的耳边低语什么呢?是普通的名字吗?哦!不是的!一定是爱情的绵绵细语,它不再有迫不得已和无私的神情。它喋喋不休,它抚摸,它激动,它结结巴巴地说出温柔的话语。年轻的姑娘感到透不过气来,她颤抖着继续翻阅。突然,舞会在她眼前重现,分枝吊灯闪闪发亮,乐队深情地演奏着,每个名字都人格化了,而舞会——她曾是舞会的皇后——在欢呼声中,在温馨和奉承的话语中重新开始了。

啊!狡猾的小本,一个接一个的年轻男舞伴。那一位一边从容不迫地搂住她的腰肢,一边夸奖她的蓝眼睛;这一位激动,颤栗,只能冲着她微笑;另一位说话,不停地说话,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甜言蜜语,尽管没有意义,但比长篇演说还要意味深长。

当姑娘有一天忘记了它,狡猾的小本清楚地知道她会再来。年轻的女子,她浏览书页,焦虑地查阅,好了解她的仰慕者的人数增加了多少,她带着凄凉的微笑停在某些名字上,她在最后几页没再找到它们。这几个见异思迁的名字无疑是去丰富其它的舞簿了。她的大部分仰慕者对她是忠实的,她冷淡地翻过去。小本对这一切付之一笑。它知道它的威力;它应该终生接受抚爱。

暮年来临了,舞簿没有被遗忘。烫金封面,已经褪色,书页勉强钉住。它的女主人,和它一起衰老,看上去似乎更喜爱它。她还经常翻动书页,并且沉醉于她遥远的年轻时代的芬芳中。

伲侬,舞簿的作用不是很富于诱惑力吗?它不是象所有未被人们理解的诗文一样被仅仅几个内行的人吟读吗?作为女人秘密的知音,它在生活中陪伴她,如同一个慷慨地洒下希望和回忆的爱神。

◎二

乔热特刚刚从女修道院办的女子寄宿学校毕业。她还处在梦想和现实混合的幸福年龄,在美好和短暂的时期,灵魂看见它所幻想的东西,并幻想它所看见的东西。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她被最初几次舞会的光彩夺目的分枝吊灯迷住;她真诚地以为自己在高等阶层里,在半神半人、生活中没有不顺心事情的人们中间。

她双颊微呈褐色,有着西西里岛姑娘的乳房的光泽;长长的黑睫毛半遮半掩着她炯炯有神的眼光。因为忘记了自己不再受到女学监的严格控制,她遏制住在她身上燃烧的炽热的生命。在沙龙里,她只不过是一个害羞的、近乎愚蠢的小姑娘,常常为一句话脸红,低垂眼睑。

来吧。我们隐藏在大帷幔后面,我们将看见懒散的姑娘伸展双臂,看见她醒来,露出玫瑰色的小脚。不要嫉妒,伲侬:我所有的吻都是给你的。

你记得吗,11点钟敲响了。房间依然阴暗。太阳消失在厚厚的窗幔中,而一盏夜灯闪着即将消失的光亮,徒劳地在与黑暗抗争。当夜灯的火苗变得更旺时,床上显现出一个白色的形体,纯净的额头,隐没在一片片花边里的胸脯,一只小脚纤细的脚尖;雪一般的胳膊悬在床外,手掌展开着。

这个懒洋洋的女子在床上翻转两次,以便重新入睡,但她极容易惊醒,家具的突然响声终于使她坐了起来。她撩开散乱地垂在她额头上的金发,擦擦困倦的眼睛,把所有的被角都拉上肩头,交叉起双臂,更好地遮掩自己。

当她完全醒来,她把手伸向悬挂在她身旁的拉铃绳,但她迅速地收回手;她跳到地上,跑过去亲自揭开窗帘。一缕欢快的阳光把房间照得通亮。女孩对这强烈的光线惊诧不已,无意中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半裸的与散乱的形象,她感到万分惊恐。她回到床上蜷缩在床的最里边,为这桩十足的愚蠢行为而脸红,颤栗。她的贴身女仆是一个愚蠢而好奇的姑娘。乔热特喜欢她的沉思更甚于喜欢这个女人的饶舌。但是,仁慈的上帝!阳光是多么明亮,而镜子又是多么守不住秘密呀!

现在,在散乱的凳子上,人们看见一件随便丢下的舞衣。近乎入睡的年轻姑娘把薄纱裙子遗忘在这里了。那边放着她的披巾,更远一点是她的缎鞋。她身旁的一个玛瑙盘子里一些首饰在熠熠闪光,一束凋谢的花在舞簿旁渐渐枯死。

她前额倚在一条赤裸的胳膊上,拿起一串项链,开始玩弄着珍珠。然后她放下项链,打开舞簿翻阅。小本子一副厌倦,冷漠的神情。乔热特漫不经心地浏览着,似乎在考虑其它的事情。

当她翻看书页时,瞥见夏尔的名字总是写在每一页的页首,这个名字终于使她不耐烦起来。

“总是夏尔,”她自语道,“我表哥的字写得很漂亮,这就是他的长长、斜写的字体,显得很庄重。他的手很少抖动,即使当它握住我的手时也是这样。我的表哥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年轻人。有一天他该成为我的丈夫。在每场舞会上,他不征得我的同意,便拿起我的舞簿登记跳第一支舞曲。这无疑是丈夫的权利。这权利使我不快。

舞簿变得越来越冷淡。乔热特的目光散失在空处,似乎在解决某一个重大的问题。

“一个丈夫,”她又说,“他使我害怕。夏尔总是把我当小姑娘看待;因为他在中学里获得过八到十个奖,他就自以为可以卖弄学问了。总之,我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他将成为我的丈夫,并不是我请求他娶我为妻;他自己也从未征求过我的同意。从前,我们曾经在一起玩耍;我记得他非常淘气。现在他非常彬彬有礼;我更喜欢他淘气。就这样我即将成为他的妻子,我从未好好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的妻子,我没有真正地思考做他妻子的理由。夏尔,总是夏尔!好象我已经属于他似的。我将请他不要在我的舞簿上把他的名字写得那么大:他的名字占了过多的位置。”

小舞簿,它也一样似乎对夏尔表示厌倦了,差一点烦恼得合上书页。我猜测舞簿确实厌恶丈夫们。我们的舞簿翻动它的纸页,并偷偷地把其它的名字介绍给乔热特。

“路易,”女孩喃喃低语,“这个名字使我想起一个古怪的跳舞者”,他来了,几乎没有看我一眼,就请求我同意和他跳四对舞,随后,在乐器开始调音时,他把我带到沙龙的另一端,我不知道为什么,带到一个注视着他的金色头发的贵妇人对面。他不时地向她微笑,并且把我忘记了,因而我不得不两次自己弯腰拾起我的花束。当舞曲把他带到她的身边,他低声与她谈话,我呢,我听着,但是我一点也听不懂,这人可能是他的姐妹。他的姐妹,啊!不对:他颤抖着拿起她的手;接着,当他把这只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乐队徒劳地呼唤他回到我的身边。我呆在那里象一个傻子一样,伸着胳膊,这种姿态产生了极坏的影响;人们的面孔都为之变色。这人可能是他的妻子。我是多么幼稚无知!是他的妻子,的确是的!夏尔在跳舞时从不与我交谈。这人可能是……”

乔热特嘴唇半闭,全神贯注,象一个被放在一件陌生玩具前的孩子一样,不敢靠近,而是睁大双眼好更清楚地观看。她机械地数着手指下被子上的流苏,右手伸出,张得大大的,放在舞簿上,舞簿开始显示生命的迹象;它晃动着,好象完全知道金色头发的夫人是谁?我不知道这个放荡者是否把秘密吐露给年轻的姑娘,她把滑落的花边拉回肩头,认真地数完被子上的流苏,终于低声说道:

“奇怪,这位美丽的夫人一定既不是路易先生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姐妹。”

她又开始翻阅书页。一个名字很快使她停住。

“这个罗贝尔是个卑鄙的家伙,”她又说,“我再也不会相信穿着这样雅致背心的人会有这样丑恶的灵魂,在长长的一刻钟里,他把我与许多漂亮的东西——星星、花朵——相比较,我,我知道什么呢?我受到奉承,我感到无比快乐,以至于我不知道回答什么。他谈得很好,谈得很久,没有中断过。接着,他把我领回我的座位,在那儿,他离开我时差点哭出来。然后,我走到窗前,窗幔在我身后重新落下,把我掩藏起来。我稍稍想起,我以为,我的快嘴舞伴,当我听见他在笑和闲谈时,他和一个朋友谈到一个一听人说话就脸红的小蠢女子,谈到一个从修道院办的女子寄宿学校逃跑的女子,她低垂眼睛,因过分谦和的举止而变得丑陋。他一定是在谈论泰莱丝,她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泰莱丝长着一双小眼睛和一张大嘴巴。这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他们可能在谈论我。这么说,年轻人是在撒谎!那么,我可能长得很难看。难看!然而泰莱丝更难看。他们肯定在谈论泰莱丝。

乔热特笑了,并且想去照镜子。

“再说,”她补充道,“他们是在揶揄舞场上的夫人们。我一直听着,最终还是听不明白。我想他们说的是脏话。因为我不能离开,我巧妙地堵住耳朵。”

舞簿十分高兴。它开始念出许多名字,好向乔热特证明泰莱丝确确实实是一个因过分谦和的姿态而显得难看的小蠢女子。

“保尔有一对蓝色的眼睛,”它说,“当然,保尔不是说谎者,并且我听到她跟你说了非常温柔的话。”

“是的,是的,”乔热特重复道,“保尔先生有一对蓝色的眼睛,并且保尔先生不是说谎者。他留着金黄色的小胡子,我喜欢它更甚于喜欢夏尔的胡子。”

“不要跟我谈夏尔,”舞簿又说,“他的小胡子不值得一丝微笑。你认为爱德华怎么样?他腼腆,并且只敢用目光说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懂这种语言。而于勒呢?他肯定地说只有你才会跳华尔兹舞。而吕西安、乔治、阿尔贝呢?所有的人都觉得你可爱,并在长时间地寻求你施舍的微笑。”

乔热特开始数被子上的流苏。舞簿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开始使她惊恐。她感到它烧灼她的双手;她想合上舞簿,然而没有这个勇气。

“因为你是王后,”魔鬼继续说,“你的花边拒绝遮盖你赤裸的双臂,你16岁的前额使你的花冠失去光彩,啊!我的乔热特,你不能看到一切,否则,你会产生恻隐之心。那些可怜的男孩子们在这个时刻病得很厉害!”

一阵充满怜悯的沉默。听着舞簿说话的女孩微笑着,受惊地看着它沉默不语:

“我裙袍上的一个花结垂下,”她说,“这一定使我显得很丑。年轻人经过时该嘲笑我了。这些女裁缝太不细心!”

“他没有和你一块跳过舞吗?”舞簿打断他的话。

“谁?”乔热特问道,她满脸通红,连肩膀也变成玫瑰色了。

她终于说出一个出现在她眼皮之下有一刻钟,她用心拼读的一个名字,而她的嘴唇在谈论被撕破的裙袍。

“爱德华先生,”她说,“昨天晚上看来很伤心,我看见他在远远地注视我。因为他不敢靠近我,我便站起身向他走去。于是他不得不邀请我。

“我很爱爱德华先生,”小舞簿叹息道。

乔热特装作没有听见。她继续说道:

“跳舞时我感到他的手在我的腰上颤栗。他结结巴巴地说出几个字,抱怨天气太热。我发现他羡慕我花束上的玫瑰花,便给了他一枝。这没有什么坏处。”

“哦!不!接着,他拿花的时候,他的嘴唇因一种奇特的巧合靠近你的手指,他轻轻地吻了吻。”

“这没有什么坏处,”乔热特重复道,她已在床上辗转反侧地苦恼了一会儿。

“哦!不!我确实要指责你让他长时间地等待这可怜的一吻。爱德华可能会充当一个可爱的小丈夫。”

女孩越来越局促不安,没有察觉她的围巾掉了下来,也没有察觉她的一只脚早已把被子蹬开。

“一个可爱的小丈夫,”她再次重复道。

“我,我很爱他,”诱惑者说,“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你瞧,我乐意还他一吻。”

乔热特感到愤慨。善良的使徒继续说:

“仅仅一吻,在那儿,在他的名字上轻轻地吻一下。我不会告诉他的。”

年轻姑娘发誓赌咒说她决不这样做。而我不知道那页纸怎么放在她的嘴唇下。她自己对此也一无所知。她尽管抗议,仍在名字上吻了两次。

这时,她一眼瞧见她的脚,在阳光中露出笑意。当她听见钥匙在锁孔里的转动声时,她终于头脑昏乱羞愧地拉回被子。

舞簿滑到花边里,旋即消失在枕头下面。

进来的是贴身女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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