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我的女子是一位身穿花边绸缎,头戴珠翠,在客厅的沙发上想象我们爱情的高贵妇人吗?是一位娇小可爱、象梦一般轻盈的侯爵夫人或公爵夫人,无精打采地在地毯上拖着她白裙的褶皱波浪,并且噘起小嘴,比微笑还要温柔吗?

爱我的女子是一位漂亮轻佻的年轻女缝纫工,迈着小步,撩起衣裙越过小溪,用目光搜寻对她大腿的赞美吗?她是一位用所有人的杯子喝酒的好姑娘,今天穿绸缎,明天着粗印花棉布,在她感情的宝库中能为每一个人找到一丝情爱吗?

爱我的女子是跪着在她母亲身旁祈祷的金发女孩吗?是傍晚在小街的阴影中呼唤我的轻佻女人吗?她是路过时注视我,并且把我的记忆带到小麦和成熟的葡萄中间的棕发女农吗?是感谢我施舍的穷苦女子吗?是我曾经有一天跟随,后来再也没见到的另一个人——情人或丈夫——的女人吗?

爱我的女子是如晨曦一般白皙的欧洲姑娘吗?是象夕阳一样面色金黄的亚洲姑娘吗?或者是象暴风雨之夜一样漆黑的沙漠姑娘吗?

爱我的女子被一层薄薄的隔板与我分开?她是在海的那一边?是在群星的那一边?

爱我的女子还没有诞生吗?她是在一百年前死去的吗?

◎二

昨天,我在市集上寻找她。市郊在举办游艺会,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熙熙攘攘地从各条街道来到那里。

油灯刚刚点亮,林荫大道每隔一段距离饰有黄色和蓝色的杆子,上面装着彩色小罐,冒烟的灯蕊在里面燃烧,风把它们吹得摇摇晃晃。威尼斯灯笼在树上闪闪烁烁。小河两侧的道路上建造了一些帆布小棚,它们红色帷幔的流苏垂落在小河上。镀金的彩釉陶器、刚刚上色的糖果、货架上的金属箔在油灯的强烈光线下闪耀。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香料蜜糖面包和油煎蜂窝饼的气味。管风琴在歌唱;搽着白粉的小丑在一阵耳光和脚踢下又哭又笑。一大片热云笼罩在这欢乐的气氛之上。

在这阴云的上方,在这些声音的上方,夏季的天空在澄静和凄凉的深处变得宽广,一位天使刚刚为了某一个神的节日,一个无限宁静的节日照亮了蔚蓝色的天空。

我消失在人群之中,感到心灵的孤独。我目送在我面前经过时对我微笑的年轻姑娘,心想我将再也见不到这种微笑。想到一瞬间瞥见的而永远消失的如此多的充满柔情的嘴唇,对我的灵魂来说是一种苦恼。

就这样我来到林荫大道中央的一个十字路口。左侧,挨着一棵榆树搭了一个孤零零的小棚。在正面,几块拼接不严的木板构成一个台子,两盏灯笼照着门,这门只不过是一块窗幔式的撩起的帆布。我停下来,一个男人穿着魔术师服装、黑色长袍,戴着布满星星的尖形帽子,他正从木板高处对大群发表演说。

“请进来,”他喊道,“请进来,我漂亮的先生们,请进来,我漂亮的小姐们!我从印度内地匆匆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使年轻的人们高兴。在那里,我冒着生命的危险,获得由一条恶龙看守着的爱镜。我漂亮的先生们,我漂亮的小姐们,我为你们实现了梦想。请进来,进来看看爱您的那个女子!只要花两个苏就可以看到爱您的那个女子!”

一个老妇人穿着印度寺院舞蹈女的衣裙,掀起帆布门。她用呆滞的目光扫视一下人群,接着用粗俗的声音说:

“花两个苏,”她叫道,“花两个苏就可以看到爱您的那个女子!请进来看爱您的那个女子!”

◎三

魔术师在一面大鼓上拍击着动人的幻想曲。穿着印度舞衣的老妇人一直在敲打一口钟,为魔术师伴奏。

人群犹豫不决。一头玩扑克牌的聪明驴子能使人们产生强烈的兴趣;一个大力士举起一百斤重量的表演是人们看不腻的;人们也不会否认一个半裸的女巨人可供一切年龄的人快乐地消遣。然而看“爱您的那个女子”,这确实是人们最不关心的事情,它丝毫不会引起人们的激动。

我,我热心地倾听身穿长袍的男人的叫喊。他的允诺符合我的心愿;我看见一个上帝在偶然中指引我的脚步。我惊异地感到这可怜的人看出我秘密的思想,他在我眼里奇特地变大。我好象看到他用闪亮的目光盯着我,他一面象魔鬼一般狂暴地拍打大鼓,一面用比钟声更响的声音喊我进去。

当我感到被人拽住时,我已经走上第一块木板。我转过身,在台脚下看到一个男人拉住我的衣服。这人高大而瘦削;他的两手很宽大,上面罩着比手还要宽大的线手套,他戴着一顶已经变红的帽子,穿着一件肘部发白的黑衣服和蹩脚的短绒呢短裤,短裤因沾满油污和泥浆而发黄。他弯腰曲背,行了一个长长的优雅的屈膝礼,接着以笛声般的声音向我讲了这段话:

“我很生气,先生,一个很有教养的青年人给人们树立了坏榜样。鼓励这无耻之徒对我们恶劣的本能进行投机实在太轻率了;因为我深深地感到,这些公开叫嚷的话语,要姑娘和小伙子们的目光与精神堕入淫邪,是不道德的。啊!先生,民众是软弱的。我们这些由于受教育而变为强者的人,具有严肃与急迫的义务,请想想吧。我们不可以对有罪的好奇心让步,做任何事都要光明正大。社会的道德取决于我们,先生。”

我听着他说。他没有放开我的衣服,不能下决心讲完他恭恭敬敬说的话。他手里拿着帽子,平静而热心地演讲着,所以我没想到要生气。当他沉默下来时,我只满足于正视他,不答他的话。他在我的沉默中看到一个问题。

“先生,”他又敬了一个礼说道,“先生,我是民众之友,我有为人类谋幸福的使命。”

他突然直起他高大的身体,带着谦虚的高傲说出这些话。我背对着他登上台子。在进去之前,当我掀起帷幕的一角时,我看了他最后一次。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抓住左手的手指,想抹平就要掉下的他的手套的皱纹。

随后,民众之友交叉双臂,温情地凝视着穿着印度寺院舞女服的老妇人。

◎四

我让帷幕垂下去,走进了圣堂。这是一种又长又窄的房间,没有一个座位,墙壁是帆布做的,只由一盏油灯照着。几个人,好奇的姑娘和大声喧哗的小伙子已经聚集在那里。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根绳子拉在房间的中央,把男人们和女人们分开。

说真的,爱镜不是别的东西,只是两块未涂齐锡汞的玻璃,每小间一块,圆形的小玻璃朝着棚子的内部。预言的奇迹非常简单地完成了:只要把右眼贴在玻璃上,在玻璃的另一边,既没有雷电又没有硫磺,亲爱的女子出现了。怎么能不相信这样自然的幻象呢!

从一进来起,我就觉得自己没有力量经受这考验。那位老妇人在我经过时看着我:她的目光使我冷到心里。我,我知道在这玻璃后面等着我的是什么吗?或许是一张可怕的面孔:暗淡的眼睛,紫色的嘴唇;或许是一个渴望饮年轻人血的百岁老妪,一个我在夜里恶梦中见到过的畸形的东西。我不再相信我好心地让其住满我孤寂的荒漠的金发创造物。我回想起所有对我表示爱意的丑陋女人,我恐惧地思忖我就要看到出现的就是这样一个丑女人。

我退缩到一角。为了恢复勇气,我看着那些比我胆子大的人,他们毫不做作地探询命运。看到这些不同的面孔,右眼大睁,左眼用两个手指闭合,每张面孔都随幻象产生的不同乐趣挂着微笑,我很快感到一种奇特的快乐。玻璃放得有点低矮,必须稍稍俯下身去。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这些人更滑稽可笑的了,他们鱼贯而来,透过一个周长几厘米的小孔观看他们的灵魂之友。

两名士兵首先走上前:一个是被非洲的太阳晒黑的军士;另一个是年轻的新兵,这个小伙子还带着泥土的气息,胳膊在比他大三倍的军用大衣里很不自在。军士露出怀疑的微笑。新兵长时间地俯着身,对有一位好的女友感到得意洋洋。

随后上来一个胖男人,他穿着白色上衣,面孔浮肿发红,他平静地看着,没有作出欢快或不悦的鬼脸,仿佛他可能被某人所爱是非常自然的事。

他后面跟着三个学生,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他们露出不知害臊的神色,互相推挤着,让人相信他们对于沉醉感到荣幸。三个人都发誓认出了他们的姑妈。

这样好奇的人们接二连三地站到玻璃前,今天我已经回想不起那时令我感动的各种不同的面部表情。啊,亲爱的女人的幻象!你让人告诉这些睁大的眼睛多么严酷的真理呀!它们是真正的爱镜,女人的风韵变为淫荡与愚蠢的昏黄的微光反映在这些镜子里。

◎五

姑娘们在另一块玻璃上以更加正当的方式取乐。我在她们的脸上只看到很强的好奇心;没有一点不良的愿望或不纯的想法。她们轮流来从狭窄的小口投去惊讶的目光,然后退出来,有的稍带沉思,有的象疯子般地笑着。

说真的,我不大了解她们在那儿做什么。如果我是女人,无论我如何不漂亮,我决不会为了看爱我的男人愚蠢地挪动位置。在我的心会为孤寂而哭泣的日子,那些春天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会到开满鲜花的小路让每一个过路人喜欢我。晚上,我满载着爱情回来。

诚然,这些好奇的姑娘并非同样漂亮。那些美丽的姑娘嘲笑魔术师的技巧,长期以来她们不再需要他。那些丑陋的姑娘,相反,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取乐的地方。其中有一个头发稀疏,嘴巴很大,她不能离开魔镜;她嘴角上挂着欢乐与痛苦的微笑,就象一个穷人长期挨饿后填满了肚子。

我心想什么美好的思想在这些疯狂的头脑里苏醒过来。这不是个小问题。肯定,所有的姑娘在梦中见到一位王子跪在她们面前;她们全都想更好地了解她们在醒来时模糊记得的情人,或许她们非常失望,王子已经为数不多,我们灵魂的眼睛对着更加美好的世界睁开,比我们白天使的眼睛要得意得多。也有巨大的欢乐;梦幻成真,情人有梦见的纤细髭须和黑头发。

这样,每个女人,在几秒钟里都经历了爱情生活。逼真的、象希望一样迅速的离奇遭遇,可以从面颊的红晕和上身的爱情颤抖中猜得出来。

总之,这些姑娘或许是蠢人,当没有任何东西可看时,我却见到了这么多东西,我自己也是蠢人。然而,我完全安心地研究她们。我发现,总的来说,男人们和女人们似乎都对幻象感到满意。魔术师决不会有坏心眼要给这些给他两个铜钱的好心的人们造成丝毫不快。

我走过去,并不激动地把右眼贴在玻璃上。我发现在两幅红色的大幕之间,一个女人曲肘靠在安乐椅的靠背上。我看不见的几盏小油灯把她照得雪亮,显现在深处挂着的一块色布前,这幅布有的地方已被割破,从前大概是象征一片优美的青树林。

爱我的女子在华丽的幻象中穿着一件白色长衣裙,腰部稍稍束紧,裙边象白云一样拖在地板上。她的前额有一块同样白的大面纱,由山楂花的花冠压着。这位天使这样穿戴着,全身一片洁白。

她优雅地靠着,向我转过眼睛,温柔的蓝色大眼睛。我觉得她在面纱下楚楚动人:金黄的发辫消失在平纹细布中,处女的天真前额,娇小的嘴唇,可以接受亲吻的酒窝。乍一看,我把她当作个女圣人;再看一眼,我觉得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丝毫没有假正经,非常随和。

她把三个手指放在她的唇边,毕恭毕敬地给我送来一吻。我见到她还下不了决心飞走,我把她的形象印在我的脑海里,于是走开了。

当我出去的时候,我看见民众之友走进来。这位严肃的道德家好象回避我,跑去作出犯罪的好奇心的坏榜样。他长长的脊梁弯成半圆形,由于强烈的欲望而颤动;随后,因为不能再往前走,他亲吻那块神奇的玻璃。

◎六

我走下三块木板,重新置身于人群中,现在我已熟悉爱我的那女子的微笑,我决心去寻找她。

几盏油灯冒着烟,嘈杂声、变得更响,人群拥挤得要弄翻棚子。节日到了这理想的快乐时刻,人们很可能因欢乐而被窒息。

我直起身,四周是一片布帽和绸帽。我往前走,推开男人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夫人们的长裙子,或许这就是玫瑰色的女帽;或许这就是装饰着淡紫色缎带的罗纱帽;或许这就是插着驼鸟羽毛的美丽的无边女帽。唉!戴玫瑰女帽的有60岁了;戴罗纱帽的丑得怕人,多情地倚在一个消防队员的肩上;戴无边帽的纵声大笑,使最美丽的眼睛睁大了,而我却毫不认识这些美丽的眼睛。

人群之上,我不知道有什么惊恐,什么巨大的忧伤,仿佛从人群中冒出恐怖和怜悯的气息。我每次参加群众的盛大聚会总感到模糊的不安。我觉得一种可怕的不幸威胁着这些聚集在一起的人们,一道闪电就可以把这些手舞足蹈和声音亢奋的人击倒,使他们永远沉寂与不动。

渐渐地,我放慢脚步,望着这使我痛苦的欢乐。在一棵树的脚下,在油灯的黄光中站着一个老乞丐,他身体僵硬,因麻痹症而严重弯曲。他向路人抬起苍白的面孔,悲惨地眨着眼睛,以激起人们更大的同情。他的四肢因发热而突然颤动,使他象根枯树枝似地摇晃。鲜艳而脸红的年轻姑娘们笑着从这丑恶的景象前走过。

更远处,在一家小酒馆的门口,两个工人在打架。在扭打中,玻璃杯翻倒了,看到酒在人行道上流淌,人们真以为是巨大伤口的鲜血呢!

我觉得笑声变成了呜咽,光亮变为熊熊大火,众人在恐怖的打击下旋转起来。我觉得自己伤心得要死,去探询年轻的面孔,却找不到爱我的女子。

◎七

我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挂着许多盏油灯的一根杆子前,带着沉思的神色细看着它。看着他不安的目光,我认为他在寻求解决一个重大的问题。这个人就是民众之友。

他转过头,看见了我。

“先生,”他对我说,“在节日中用的油每升值二十苏。在一升里,如您看到的有二十盅:也就是说每盅是一苏的油。这根杆子有十六行灯,每行八盅:总共一百二十八盅。还有,请您注意我的计算,我在大道上数过,有六十根类似的杆子,也就是说有七千六百八十盅,价值七千六百八十苏。或者说三百八十四法郎。”

民众之友这样说着,作出许多手势,把重音放在数字上,弯下他高高的身体,好象要让我这理解力不强的人懂得他的话意。当他沉默下来时,他得意洋洋地向后仰头;随后,他交叉双臂,以坚信不移的神色正视着我。

“三百八十四法郎的油!”他嚷起来,加重每一个音节,“而穷苦的人民缺少面包,先生!我满含泪水地问您,对于人类来说,把这三百八十四法郎分发给这郊区的三千个穷人岂不更体面吗?这样仁慈的措施可以给他们之中的每个人大约两个半苏的面包。我提出这个想法,是要让那些温柔的人们深思。”

看到我好奇地望着他,他握紧手套,用无力的声音说道:

“穷人是不该笑的,先生。他在一小时里忘记自己的贫困,这完全是不道德的。如果政府经常给他这样的纵情狂欢,谁会为人民的不幸而悲伤呢?”

他擦去一道泪水,离开了我。我看见他走进一家酒店,把他的激动淹没在他在柜台上接二连三喝下去的五、六杯酒中。

◎八

最后一盏油灯刚刚熄灭。人群走开了,在路灯摇曳的光线下,我只看见树下有几个黑影在游荡:迟迟不归的情侣,醉汉和忧郁地散步的警察。大道两边灰色和沉默的木棚在延伸,好象冷落的军营的帐篷。

晨风,带着露水的湿气的风,轻轻地摇动榆树的叶子。傍晚的辛辣气息让位于甜美的清凉。柔和的静寂,无限的透明的阴影缓缓地从天空的深处降落,璀璨的群星接替了油灯的亮光。正直的人们终于可以娱乐一会儿了。

我感到自己完全恢复了活力,我的快乐的时刻已经来临。我健步行走,循着小路上上下下,这时我看见一个影子沿着房舍滑动。这个影子迅速向我走来,似乎没有看见我;根据影子轻盈的步履和有节奏摆动的衣服,我认出是一个女人。

她就要撞到我,这时她本能地抬起眼睛。在附近的一盏灯的微光下,她的面孔显露在我的面前,这下子我认出了爱我的女子:不是披着轻薄透明的白色网纱的不朽仙女;而是地上穿着褪色印花棉布的穷苦姑娘。她在贫苦中虽然脸色苍白和疲倦,但在我看来依然可爱。我不能怀疑:这正是幻象的大眼睛和温柔的嘴唇;而且,从这样近的地方看她,痛苦使她的面容甜美。

当她停下了一会儿时,我抓住她的手,吻它。她抬起头,对我茫然微笑,并不想抽回她的手指。看着我默默无语,激动得说不出话,她耸了耸肩膀,重又快步行走。

我向她跑去,我陪着她,胳膊搂着她的腰肢。她默默地一笑;随后颤抖,低声地说道:

“我冷:我们快走吧。”

可怜的天使!她冷!在轻薄的黑披肩下,迎着夜晚的凉风,她的肩膀在发抖。我吻了她的前额,柔声问她:

“你认识我吗?”

她第三次抬起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认识,”

我不知道我的脑子里进行什么迅速的推理。我也颤抖起来。

“我们上哪儿去?”我再次问她。

她漫不经心地撇撇嘴,耸耸肩膀;她以孩子般的声音对我说;

“你爱上哪儿我们就去哪里,到我家,到你家,都可以。”

◎九

我们沿着大街而下,不停地走着。

我看见两个士兵坐在一条凳子上,其中的一个在严肃地发表议论,另一个则恭敬地听着。他们就是那个军士和那个新兵。军士似乎很感动,对我行了一个嘲讽的敬礼,低语道:

“先生,富人们有时也肯借钱给人的。”

新兵温和而单纯,以痛苦的声调对我说:

“我只有她,先生:您把爱我的女子夺去了。”

我穿过大道,走上另一条小路。

三个男孩子挽着胳膊,扯着喉咙高唱着向我们走来。我认出了那三个学生。这几个不幸的孩子不再需要假装醉酒了。他们停下,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跟着我走了几步,每人都以不大果断的声音对我喊道:

“唉!先生,夫人欺骗您,夫人就是爱我的女子!”

我感到冷汗浸湿了我的太阳穴。我加快步伐,急于想逃跑,不再想到这个被我搂着的女人。在大街的尽头,就在我终于要离开这可恶的地方时,我走下人行道,撞到一个舒适地坐在阳沟旁的男人。他把头枕在石板上,面孔朝向天空,在用手指进行复杂的计算。他转过眼睛,头没有离开枕头。

“啊!是您,先生,”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你应当帮助我数清天上的星星。我已经找到几百万颗,但我害怕忘掉一颗。先生,人类的幸福只取决于统计。”

一阵打呃中断了他的话。他流着眼泪又说:

“您知道一颗星星的价值吗?仁慈的上帝在上天一定花费很大,而人民却缺少面包,先生!要这些油灯有什么用呢?这难道可以吃吗?它们有什么实际的用处,我问您?我们确实需要这永恒的节日。好了吧,上帝从来没有一点社会经济的头脑。”

他终于成功地坐了起来;他以混浊的目光环顾四周,带着愤慨的神情连连摇头。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了我的女伴。他颤抖着,面孔涨得通红,贪婪地伸出双臂。

“唉!唉!”他又说,“她就是爱我的女子。”

◎十

“是这样的,”她对我说,“我很穷,为了吃饭,我做我能做的事。去年冬天,我每天十五个小时俯身在刺绣绷架上,然而一直没有够吃的面包。春天,我把我使的针从窗口扔了出去。那时我刚找到一个不大累人但挣钱更多的工作。

“每天晚上我穿上白纱衣服。一个人独自呆在一间陋室里,靠在一张安乐椅的靠背上,我全部的工作就是从六点一直微笑到半夜。我不时地行个屈膝礼,向空中送出一吻。雇主每次付我三个法郎。

“在我对面,在镶嵌在隔板中的一块小玻璃后,我不停地看到一只眼睛在盯着我。它时而是黑色的,时而是蓝色的。没有这只眼睛,我会是很快乐的;它破坏了我的职业的趣味,不时,我看到它一直死死地盯着我,感到疯狂的恐惧;我真想喊叫和逃跑。

“但是为了生活必须努力工作。我微笑,我敬礼,我送出一吻。到了半夜,我抹去我涂的胭脂,重又穿上我的印花棉布长衣裙。啊!有多少女人,虽然未被强迫,也这样在一堵墙前做出优雅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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