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的感觉。
八点开演。再过五分钟,幕布就要拉起。置景工,舞台监督,管道具的小伙子,大家都各就各位。第一场有戏的演员都摆好了姿势,站好了位置。我从幕布缝里最后看了一眼大厅。观众已经坐满。一千五百个脑袋像阶梯一样一层层排上去,一个个面带笑容,在灯光下摇来晃去。有几个我似乎认识,可是他们的面容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个扳着面孔,神情高傲,冷漠,举着小望远镜,镜头像一支支枪管对着我。在一个角落,有几张可爱的面孔,因为等待开演,因为焦灼不安而显得分外苍白,可是那上面,分明显露出冷漠和心绪恶劣的表情。这帮惶惶不安的、忙碌不堪的人,这帮寻欢作乐,疑三虑四的人带进来的,就是这些东西……似乎我们必须驱遣这种心绪,摆脱这无聊的、恶劣的气象,让这千百个人产生共同的思想,似乎我的戏只有在这些毫不留情的目光下燃烧其生命,才可能存在……我本想再等一等,不让拉幕,可是时间已经不早。开场铃响了三声。从幕后传出低沉的、遥远的声音,消失在偌大的正厅里。我的戏开演了。啊,不幸的人呀,我写的是什么东西呀?……
这真是可怕的时刻。真不知该往哪里去,该干什么。待下去吧,贴着一个布景框站着,尖起耳朵听着,心口怦怦剧跳,给演员说上几句打气的话,因为我自己也需要鼓舞,心不在焉地闲聊,说了半天话却不知人家说的是什么,脸上吟吟笑着,眼里却显露出心不在焉……见鬼!真不如溜进大厅,直面风险——看他们如何表演我的戏。
我坐在楼下一个包厢里处,竭力装得像一个普通的无关的观众,似乎我没有在剧院泡两个月,看着舞台的灰尘在我的作品周围飞扬,似乎我没有亲自决定这些动作、道白、唱腔,亲自决定台上的每一个细节,从门的机关到煤气灯的安装。这真是一种怪异的感觉。我想静下心来听戏,可是做不到。什么事情都让我分心,都干扰我的注意力。“哗啦”一声,包厢门口钥匙碰响了,吱吱嘎嘎,有人移动凳子,一阵一阵的咳嗽此起彼落,互为支持,遥相呼应。扇子的呼呼声,衣裙的窸窣声,种种声音都搅得我心绪不宁,极轻微的响声,在我听来也如雷霆。还有那不满意的动作,姿态,心怀不满的背影,伸展活动的无聊的手肘,这些似乎都使场景受到损害。我的坐位前面,有个年轻男人,戴着夹鼻眼镜,一本正经地作着笔记,并说:
“真幼稚。”
隔壁包厢里,有人在低声交谈:
“你知道,这是为明天准备的。”
“为明天?”
“对的,明天,丝毫不错。”
看来明天对那几个人十分重要,可我却只考虑今日!……在这一片喧闹声中,我写的台词根本听不见。演员们的声音不能传遍大厅,达到每个角落,甚至站在乐池外边也听不清楚,只能在提台词人的小洞里低沉地听到几句……台上那位先生怎么啦,为何事生气?总之,我怕戏演砸,我实在看不下去,便离开了剧场。
现在我来到外面。天下着雨。黑魆魆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包厢,侧廊,连同那一排排发亮的脑袋,仍在我眼前旋转,舞台处在中间,像一个固定的中心点,光芒四射。我渐渐走远,光芒也渐渐黯淡下去。可是我枉自行走,枉自摇撼自己,那可恶的舞台总在我眼前浮现,我倒背如流的戏本子,继续在我头脑深处慢条斯理,拖腔拖调地演着。我脑子里装着的是一场恶梦,我把撞上来的行人,街道的喧闹混乱都编织进这场恶梦。走到大道拐角上,我听到一声哨子,猛一下站住,脸吓得煞白。蠢东西!虚惊一场,原来是公共马车站……我继续向前走,雨越下越大。我觉得那边,剧场里也在下雨,我的戏被淋得透湿。一切都被剥下来了,一切都被搅成稀泥,我的主人公们狼狈不堪,不好意思地跟着我,在被煤气灯照着和雨水淋湿的亮晶晶的人行道上淌水。
我走进一家咖啡店,想驱散脑子里那些阴郁的念头。我试图读点东西,可是字母东倒西歪,串杂一起,乱蹦乱跳,直打转转。我也不再明白那些语句的意思。我觉得它们怪怪的,空空洞洞。这使我回想起几年前在海上旅行,遇到狂风巨浪时读东西的滋味。我缩在甲板舱一个角落里。舱里灌进了水。我找到了一本英文语法书。那时,一排排滔天巨浪冲击着船体,桅杆一杆杆折断,倒了下来。为了忘记危险,为了不看甲板上横流的海水,我打起精神,将全部心思都用来钻研英文版的读法。我高声朗读,重复地念着一个个单词,可是白费气力,我满脑子装的全是怒海的狂涛,和横桁上飓风的尖啸。除此之外,什么也装不进去。
此时我手拿的报纸,也和我那时找到的语法读本一样,难以理解。不过,我把报纸摊在眼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终于在又挤又密的字里行间,读到了明天要送到读者手中的文章,我可怜的名字侧身其间,在棘荆丛中和墨水的波浪中挣扎……突然,煤气灯暗了下来,咖啡店打烊了。
已经完了么?
是什么时候了?
街上人流如潮。大家刚从戏院出来。与我交臂而过的人大概都看了我写的戏。我想问一问他们的感想,想打听打听戏演得怎样,可我最后还是匆匆走开,以免听到那高声的议论和在大街上的叙述。啊!那些人是幸福的!他们高高兴兴回家去,用不着担心剧本的失败,也不必关心人们的议论……我又回到剧场前面。剧场门关上了,里面的灯也熄了。晚上的演出情况,我是一无所知。可我站在湿淋淋的海报前面,对着仍在门口一闪一闪的油灯,感到无限忧伤。这座巨大的建筑物,立在街角上,刚才还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可此刻却静寂无声,黑森森的,不见人影,就像起火扑灭后,湿淋淋地一片狼藉……哎,完了。半年的心血,劳累,美梦,希望,一个晚上便付诸东流,化作灰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