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发

城堡里人声鼎沸。信使刚送来管理员一半是法语一半是普罗旺斯语的便笺,通知说那里已经有两三种漂亮的候鸟经过,还出现不少珍贵的鸟。

“你与我们是同路人!”我那些和蔼可亲的邻居在信中说道。这天早晨五点钟,天刚破晓的时候,他们的大马车就载着猎枪、猎狗和食物,到山脚下来接我。我们马上就驶上了阿尔勒大道,路面光秃秃的,略显干燥,在这个十二月的早晨,橄榄树上萌出的嫩绿的新芽依稀可辨,胭脂虫栎生硬的绿叶在隆冬季节显得像是人工的。牲口棚里开始有动静。农庄里,有些人天还没亮就醒了,玻璃窗映着灯光;在蒙特马尤尔修道院纵横交错的石柱中,一些睡眼惺忪的白尾海雕在废墟堆中拍打着翅膀。然而,沿着水沟,我们已经遇见许多老农妇骑着碎步小跑的小驴去赶集,与我们交错而过。她们是从维尔·德·波克斯来的。有长达六法里的路程,她们必须在圣·特洛菲姆教堂前的台阶上坐下来休息一小时,同时出售她们从山里采来的小捆小捆的药草!……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阿尔勒的城墙边。城墙矮矮的,筑有雉堞,就像人们从古代的木版画上见到的一样,手执长矛的士兵站在比他们矮的斜坡上面。我们飞速穿过这座神奇的小城,这是法兰西最优美如画的城市之一,圆形的雕花阳台,像阿拉伯式建筑的外部有遮窗格栅的阳台一样,一直向前伸向狭窄的街道中间;年代久远的黑色房屋,配上摩尔式的门,低矮建有尖形穹窿,把你带回到短鼻子吉尧姆和萨哈森的那个年代。此刻,小城的大街上尚无行人。唯有罗讷河的码头热闹非凡。汽船已经准备好卡玛尔格的早餐,在踏板下面升火待发。身着褐红色粗斜纹呢上衣的财产管理人、外出受雇在家场干活的拉罗格特的姑娘们,有说有笑地跟我们一起上了甲板。因早晨寒风刺骨而翻卷下来褐色斗篷下面,高耸的阿尔勒式头饰使脑袋显得优雅、小巧、有点儿疯,很想抬起来好把笑声或俏皮话传到更远的地方……铃声响了,我们出发了。轮船以三倍于罗讷河河水流速的速度前进,加上螺旋桨的动力和风力,大河两岸的景色不断在我们眼前展现。河的一边是克鲁平原,是个干燥、积满石块的平原。另一边是卡玛尔格,绿意盎然,草地和长满芦苇的沼泽一直伸向大海。

轮船时不时地停靠码头,码头忽左忽右,就像在中世纪、阿尔勒王国的那个年代人们常说的那样:有的属于帝国,有的属于王国;今天罗讷河上的老船夫仍然是这么说的。每一个码头都有一座白色的农庄、一小片树林。工匠们带着工具下船,妇女们的手上挎着篮子,站在跳板上。离帝国或王国越来越近了,轮船上的人也渐渐下完了,到达我们下船的马·德·吉罗码头时,船上几乎没有一个人。

马·德·吉罗是巴尔邦达纳的老爷们的古老农庄,我们走了进去,等候管理员来接我们。在高大的厨房里,农庄里所有的男人,包括种地的、种葡萄的、牧羊的,统统围坐在桌边,表情严肃,默默不语,正在细嚼慢咽,而为他们上菜的女人们只好等他们吃完后再吃。没过多久,管理员就推着小篷车过来了。真是弗尼摩尔笔下的一个典型人物,在陆上、在水里都是个好猎手,既是渔警又是猎场看守人,当地的人们都称他为“游荡者”,因为他们总在黎明的雾霭中或夕阳西下时,看见他潜伏在芦苇丛中或者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小船上,全神贯注地监视着鱼塘或灌溉水渠里的捕鱼篓。兴许是他长期从事监视、警戒的职业使他变得如此沉默寡言,如此专心致志。但是,当装着猎枪和篮子的小篷车在我们前面移动时,他告诉我们有关打猎的一些信息,鸟的种类,还有旅鸟栖息的地区。说着说着,我们就深入到猎区了。

耕地已经被我们抛在身后,我们很快就到了卡玛尔格的荒野地带。在一望无际的牧场中,沼泽地、灌溉渠在盐角草中熠熠闪光。柽柳丛和芦苇丛有如平静的海面上浮露出的小岛。没有参天大树。草原无边无际、连成一体,一眼望去并不显得杂乱。每隔很远的一段距离都有一个牲口棚,棚顶往后延伸,一个比一个低,最后几乎与地面一样平。分散的羊群要么躺在盐角草中,要么紧紧围着牧羊人的红帽转悠,不去挣脱同一样的粗绳,在这个天遥地远、无边无际的世界里,它们显得太渺小了。就像尽管波浪翻滚却依然平展的大海一样,这片草原给人一种荒僻、无限的感觉,再加上北风无休止、无阻碍地刮着,它那猛烈的喘息似乎要把这片土地扫得更加平坦,更加广阔。在它面前,所有的东西都要弯腰屈服。连最低矮的灌木都残存着它经过时留下的痕迹,以无休止的逃亡姿态向南俯下身子……

◎二│茅屋

芦苇屋顶、桔黄的干芦苇墙壁,这便是茅屋。我们打猎聚会的地方也叫茅屋。这间茅屋是典型的卡玛尔格式的,只有唯一的一个房间,又高又宽敞,没有窗户,白天从一扇玻璃门透进亮光,晚上用几块遮板把门关紧。粗涂过灰泥、刷过石灰的四面高墙边都是木架,正等候大家把猎枪、小猎袋和长统靴放上去。里面,有五六个摇篮摆放在一根真桅杆的四周,这根桅杆下端埋进地底,上面哪一头则直抵棚顶,是整个茅棚的支柱。夜里,当北风吹过,屋子到处都发出嘎吱的响声,加上海风送来的远处的大海的波涛声,人们会以为是躺在一艘轮船的船舱里。

不过,一到下午,茅屋就显得特别舒适可爱。法国南方的冬天温暖宜人,我喜欢独自待在烧着柽柳树根的高大壁炉旁边。北风或西北风一阵阵吹过,门在弹跳,芦苇在呼啸。所有这些震撼只是我周围的大自然的剧烈震荡的一点点回声。冬日的阳光遭到强大气流鞭劈,力量微弱,光线忽而聚拢忽而又分散开去。大片大片的云在蔚蓝的天空下飞奔。阳光断断续续地照下来,声音也一样;羊群的铃声突然传入耳朵,随即又在风中消失,后来又返回来,在摇晃的门下面和着美丽的回旋曲歌唱……猎手们快回来之前的黄昏是最美妙的时刻。这时风平息了。我出去逛一会。一轮很大的红日静静地落下去,它在熊熊燃烧,却没有热量。夜来临了,它那湿漉漉的黑翅膀从你身旁擦过。那边,与地面平行的地方,一道弹光迸射出来,带着一颗红星的光芒,在茫茫夜色里出现。在一天的剩余时光里,各种生物仍在忙碌。一群排成三角形的野鸭离地很低地飞行,仿佛要着陆;但是,茅屋里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亮光将它们赶跑了:领头的野鸭伸长脖子窜向天空,跟在他后面的所有的野鸭飞得更高,同时发出阵阵尖叫声。

没过多久,一阵响亮的踏步声越来越近,有如暴雨声。成千上万只绵羊被牧羊人召回来了,在牧羊犬的骚扰下,惊恐不安,乱七八糟地朝羊圈压过来了,只听见沓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我融入这卷曲羊毛和咩咩叫声的旋涡之中,被族拥着、摩擦着;这是真正的海浪,牧羊人和他们的身影仿佛被涌起的波涛托在上面……羊群后面是熟悉的脚步声和欢快的说笑声。茅屋一下子挤得满满的,吵吵嚷嚷,十分热闹。蔓枝熊熊燃烧起来。越累越要开怀大笑。这是劳累之后感到幸福的陶醉,猎枪摆在墙角里,长统靴丢得到处都是,猎袋倒空了,旁边是粘着鲜血的棕色、绿色、金色、银色的羽毛。桌子摆好了;香喷喷的鳗汤的热气一升起,大家立即安静下来,这些胃口特好的人静静地吃着,打破这片寂静的唯有门前舔盘子的猎狗的凶狠的吼叫声……

晚上他们没有聊太多的话。在闪烁的炉火边,已经只剩下管理员和我了。我们聊了起来,也就是说,我们像农民谈话一样,时不时地冒出半句话来,这些感叹词像印第安人的语言简短,很快就完了,就像蔓藤燃烧后留下的那些火星一样。最后,管理员站起身,点亮他的灯笼,我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在黑夜里消失……

◎三│盼望(潜伏)

“盼望!”用这个漂亮的名词来表达狩猎者的潜伏、等候以及他们在白天黑夜之间等待、盼望、犹豫的模糊不定的时间是非常贴切的。早晨的潜伏在太阳快升起之前,晚上的潜伏在黄昏时分。我喜欢后一种,特别是在这些沼泽地区,池塘里的水面上霞光久久不去……

有的时候,猎人潜伏在一只没有龙骨的狭窄的小船上,这种小船稍动一下就能划走。猎手在芦苇的掩护下,躲在船舱里监视野鸭,暴露在外的只有帽舌、枪杆以及用鼻子闻风、用嘴巴逮苍蝇的猎狗的脑袋,有时它伸一伸腿,整个船身即歪向一边,灌进很多水。这种潜伏对于我这个没有经验的人来说,实在太复杂了。

所以,我常常采用徒步狩猎的方式,穿上用整块兽皮做的特大号长统靴,在沼泽地里跋涉,我走得很慢、很小心,害怕陷进淤泥中。我绕开那些臭气熏天、满是青蛙的芦苇丛……

终于看见一个长着柽柳的小岛,我在上面找到一席干地。管理员把猎狗留在我身边与我配合作战;这条身材高大的比利牛斯种猎狗一身白色长毛,是一流的猎手、捕鱼能手,它在这里只能让我感到胆怯。当一只黑水鸡束到我的猎枪射程之内时,它用一种嘲笑的神情看着我,身子往后挪了挪,像艺术家一样有些冲动,两只松软的长耳朵垂在眼前;然后摆出一见到猎物就站住的那种猎犬的姿态,摇着尾巴,这种极不耐烦的模样仿佛在向我下命令。

“开枪……开枪呀!”

我开了枪,却没命中目标。于是它伸长身子,打着呵欠伸懒腰,显出一副疲惫、失望、傲慢的神态……

那么,是的,我承认,我是个糟糕的猎手。轮到我潜伏,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微弱的阳光躲进了水里,池塘闪闪发光,将灰暗的天空抛光成纯银的色调。我喜欢这种水的气味,喜欢昆虫在芦苇丛中发出的神奇的窸窣声和微微抖动的长叶片的喃喃细语声。时不时地,一个忧伤的音符从天空中滑过,有如海螺的呜呜声,那是水鸟把鱼鹰一样的长喙插进水里吹气……呜呜呜!一群群野鹤从我头上掠过。我听见羽毛的窸窣声,绒毛在寒风中的颤抖声,还有劳累过度的小骨架的咯吱声。之后,什么都听不见了。黑夜,茫茫黑夜,只有水面上仍留有一点亮光……

突然,我颤栗起来,神经高度紧张,仿佛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似的。我掉转身,看见美好夜晚的良伴——月亮,一轮大大的圆月正悄悄地升起,刚开始上升时人能感觉到它的跃动,远地离平线后,上升的速度就慢了。

第一缕月光清晰地照在我的身边,过后又一缕照到更远的地方……现在,整个沼泽地都亮闪闪的。连最矮小的草丝都有自己的影子。潜伏已经结束,所有的鸟都能看见我们,该回去了。我们在雾蒙蒙、蓝盈盈的月光中走着,我们踏进水洼和沟渠的每一步,都搅动了倒映在水底的群星和月光。

◎四│红与白

在我们住的地方,离茅屋一个射程那么远的地方,也有一间茅屋,与我们的这一间很相像,但更简陋。我们的管理员带着妻子和两大孩子住在那里;他的女儿负责修补渔网和猎人们的一日三餐;儿子则帮父亲取鱼篓,检查水塘的闸门。另外两个小孩在阿尔勒,跟祖母住在一起;他们将在那里一直呆到学会读书识字和初领圣体,因为这里离教堂和学校太远,此外,卡玛尔格的空气对两个小孩没有任何好处。实际上,夏天一到,当沼泽地干涸了,水渠被炎炎烈日晒得龟裂的时候,这座小岛真的不能住人。

这样的情景我见过一次,那是在八月份,我到这里来捕猎,我永远也忘不了这片燃烧着的大地凄凉而又残酷的景状。无论走到哪里,鱼塘在烈日下热气蒸腾,有如巨大的酿酒桶,只有水塘的最底部残存着一些活动着的生命,乱躜乱动的蝾螈、蜘蛛和水蝇正在寻觅潮湿的角落。那里有瘟疫流行,污浊的疫气飘浮在空中,无数只蚊虫在飞舞,更加重了这种疫气。管理员家里,所有的人都发烧打寒战。看着这些不幸的人黄皮寡瘦、两眼凹陷的面孔,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们要在这毫不容情地灼烧着他们的炎炎烈日下挣扎,熬煎三个月,浑身发烧,再也振作不起来……卡玛尔格的渔猎管理员的生活真凄惨、真艰难!我们这名管理员还有妻子、孩子与他相伴;离这里两里路远的沼泽地里,住着一位马匹管理员,一年到头都孤独地生活着,是个十足的鲁滨逊。在他亲手搭建的茅棚里,从用柳条编成的吊床、三块黑石头砌成的炉灶、柽柳树根做成的木凳,到用来锁这间简陋房屋的白木锁、白木钥匙,没有一件用具不是他亲手制作的。

这个人至少也跟他的茅屋一样古怪。他属于沉默的哲学家一类的人,像隐士,在他那蓬乱的浓眉下面隐藏着农民的多疑的眼神。没去牧场时,他总是坐在自家门前,令人感动地、像孩子一样专心致志地慢慢辩读一本小册子,这些红色、蓝色或黄色的小册子平常总放在马药的周围。这个可怜鬼除了读书之外没有别的娱乐,除了这些小册子外也没有其他藏书。尽管我们这位管理员与他是邻居,却互不来往。他们甚至避免在路上撞见对方。有一天,我问这位游荡者他们彼此憎恨的原因,他严肃地回答道:

“这是因为观点不同……他是红党,我则是白党。”

就是这样,在这片荒野之地,孤独的生活本应该使他们紧密团结在一起,这两个野蛮人却一个比一个无知,一个比一个幼稚,这两个忒奥克里托斯笔下的养牛人,每年只进城一次,对他们来说,阿尔勒城的小咖啡馆,连同那里的镀金饰物和玻璃镜子,也跟托勒密的王宫一样使他们头昏目眩,并以各自不同的政治信念的名义互相憎恨!

◎五│瓦卡勒斯湖

卡玛尔格最美的地方要数瓦卡勒斯湖。我常常放弃打猎,跑来坐在这个咸水湖边,这一小片海域,仿佛是从大海分割出来的,被囚禁在陆地之间,且对这种处境已经习以为常。这里不像一般海滨那样干燥、荒凉,瓦卡勒斯湖湖滨地势略高,上面长满细细的绿草,如天鹅绒一般,遍生着奇特、可爱的植物:矢车菊、睡菜、龙胆草,还有夏天是红色、冬天是绿色的生菜,它们随着气候的变化而改变颜色,一年四季不断开花,不同的色彩代表不同的季节。

傍晚五点钟,太阳西下的时候,三里长的水面上没有一只船,没有一片帆阻挡视线,一望无际的景色确实迷人。这再也不是水渠和沼泽那种亲切的景致,它们每隔一段距离在泥灰石地之间出现,可以感觉到水在地下到处渗透,渗向那些小小的洼地。而这里给人的感觉是浩瀚。

闪耀的波光从很远的地方引来了成群的海番鸭、鹭鸶、麻雀和白肚红翅膀的火烈鸟,在海滨排成长列捕鱼,同时显示它们五彩缤纷的颜色;然后还有白鹳,真正的埃及种白鹳,它们在这绚丽的阳光和岑寂的景致中就像回到了家乡。在我所处的位置,除了拍拍作响的湖水声和管理员呼唤散开在湖边上马儿的喊叫声外,我实际上什么都听不见。马儿都拥有响当当的名字:“西费尔!……(卢西费尔)……勒斯特罗!……勒斯图尔内罗!……”每一匹马一听见自己的名字,就飞奔过来,马鬃在风中飞舞,它们来到牧马人的跟前,吃他手中的燕麦。

在同一湖滨上更远的地方,有一大群牛,像马群一样自由自在地吃草。时不时地,能看见它们弯弯的脊背和交错直立的小犄角,从一丝柽柳树上面显露出来。这些卡马尔格种公牛中的绝大部分是为火印节准备的,为了迎接乡村里的节日;有几头牛已经在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的竞技场上享有很高的知名度。邻近的牛群中就有一个勇猛的战士,名叫罗曼,它在阿尔勒、尾姆和达拉斯贡的奔牛节上,不知顶破了多少人和马的肚子。所以,它的伙伴都奉它为头领;因为这些奇怪的牛群是自己管理自己的,并且聚集在一头老公牛的周围,拥戴为领袖。当飓风袭击卡玛尔格,威胁这片毫无阻拦的大平原时,可以看见牛群紧紧地拥在首领的身后,低下脑袋,将凝聚着全身力量的宽大的额头转向飓风。我们普罗旺斯的牧人把这种运动称为:用角戳风。不懂得这么做的牛群真不幸!它们的眼睛被暴雨淋瞎了,整个身体被大风拖着走,混乱的牛群开始互相冲撞、惊慌失措、四处逃窜,那些发狂的公牛在它们前面奔跑,企图躲开暴雨,却一头冲进了罗讷河、瓦卡勒斯湖或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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