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坐“埃米利”号船,从维西奥港出发,前往拉维支群岛,作了一次悲伤的旅行。海关的这只破旧的小艇只铺了半边甲板,要避风、避浪、避雨,只有一间刚好放得下一张桌子和两架小床的上了沥青的小甲板室。所以应该看看我们的水手与大风大浪搏斗的情景。脸上淌着水湿淋淋的粗布衣像蒸汽浴室里的浴巾一样冒着热汽,即使寒冬腊月,这些不幸的人也照样是这么过的,晚上也是这样,蹲在湿湿的凳子上,在这种危害身体健康的湿气中打哆嗦;因为在船上是不能生火的,海岸往往很难靠近……但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抱怨。在恶劣的天气里,我总看见他们像平日一样沉着冷静,一样心情开朗。然而,这些海关水手过的是怎样凄惨的生活啊!

他们差不多全都结过婚,陆上有妻子儿女,他们却要穷年累月待在外面,在这些危险的海域逆风航行,靠发霉的面包和野洋葱充饥,从来都喝不上酒,吃不上肉,因为肉和酒价格昂贵,而他们全年的收入只有五百法郎!一年五百法郎!你们想一想他们在那边的海岸上的小木棚该是何等的阴暗,还有他们的小孩是怎样赤着双脚!……没关系!所有这些人都乐滋滋的。在船尾的甲板室前面,摆着一只盛满雨水的大木桶,水手们都到这里饮水,我记得当他们喝完最后一口水时,这些贫穷的“魔鬼”都晃晃杯子,并且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啊!”,那种惬意的表情既滑稽又让人感动。

最感到快乐、满足的,是一个名叫巴隆波的又矮又黑的博尼法乔人。这个人一天到晚唱歌,即使在风浪恶劣的时候也不例外。当海浪滔天,当天空阴暗低沉、雪子满天飘飞时,船上所有的水手都高昂着头,手握帆索,监视即将到来的大风,这时,在一片沉寂和焦虑不安中,巴隆波平静的声音开始歌唱:

不是的,大人,这太抬举了小民。

丽舍特天资聪——颖,如今留居乡——村……

狂风猛烈地吹过,桅上的帆索在呻吟,轮船左摇右晃、被海浪吞没,然而,这位海关水手的歌声没有中断,他的歌声像浪尖上的海鸥一样在空中回荡。有时,狂风的伴奏声太强烈,船上的人听不清歌词了;但是,在大浪掀起的间歇里,在海水的滴落声中,总能听见短短地迭句在回旋:

丽舍特天资聪——颖,如今留居乡——村。

然而有一天,狂风、暴雨交加,我听不见他的歌声。这太出人意料了,我把脑袋伸到舱外:

“喂!巴隆波,你不唱歌了吗?”

巴隆波没有作答。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凳子下面。我走到他身边。他的牙齿在格格打战,整个身子烧得颤栗不止。

“他得的是pountoura病,”他的伙伴们伤心地对我说道。

他们所说的pountoura,其实就是一种胸痛病,一种胸膜炎。铅灰色的广阔的天空,水淋淋的破船以及在泛着水光、如海豹皮一样的破旧的橡胶大衣下面滚来滚去的可怜的高烧病人,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凄惨的情景。不久,寒冷,大风和汹涌的海浪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已经神志不清,必须靠岸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经过种种努力,我们终于在傍晚时靠上一个干燥、沉寂的小港,只有几只海鸟在空中盘旋给这里添上了一点生机。海滩的周围峭石林立,生着许多盘根错结的常绿小灌木丛。岩石下面的水边有一座窗子呈灰色的小白屋,这便是海关的哨所。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个像制帽一样标有号码的国有建筑,显得有些阴森可怖。他们把巴隆波抬下船,送到那里。对病人来说,这是个凄凉的避难所!我们看见关务人员正和妻子孩子一起在屋子的一角吃饭。所有这些人都显得面黄肌瘦,睁大的眼睛围着一圈黑眼圈。那个母亲,尚且年轻,臂上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跟我们说话时浑身哆嗦。

“这是个可怕的哨所,”监察员低声告诉我。“我们不得不每两年换一次关务人员。沼泽热可以将他们吞噬……”

但现在的问题是要找一个医生。在到达撒尔但之前是没有医生的,到那里还有六到八里的路程。怎么办呢?我们的水手已经无能为力了。路途太远,是不能让孩子去的。于是,妇人俯身向门外喊道:

“塞果!……塞果!”

我们看见一名个子高大、身体健美的小伙子走进来,他头戴棕色羊毛便帽,身穿羊皮大衣,活像偷猎者或者强盗。下船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他坐在门前,叼着红烟斗,两腿夹着一支长枪;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到他就逃走了。也许,他以为我们中间有警察。他进来时,关务员的妻子的脸红了一下。

“他是我的表兄……”她说道,“他即使在密林中迷路也不会有危险。”

然后她指着病人,对他交待了一些什么。那小伙子低着头没有说话,然后出去了,喊上他的狗,这就出发了。他肩上扛着枪,迈开两条修长的腿,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上。

这时,孩子们三下两下吃完了栗子和白干酪晚餐,监察员在场似乎吓着他们了。桌上除了水还是水!然而,这对孩子们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就像喝了美酒一样。啊!苦不堪言!终于,母亲带孩子上楼睡觉,父亲则点燃了手提灯,到海岸上去巡察去了。我们则坐在火边,看护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病人,他仿佛仍在汪洋大海之上,被海浪颠来倒去。为了使他的病痛减轻一些,我们烤热了一些鹅卵石、砖块,放在他身边。有那么一两次,当我走到他的床边时,可怜的人认出了我,为了感谢我,他吃力地向我伸出手来,这只像齿锉一样的滚烫的大手,仿佛一块从火中拿出来的砖块……

凄凉的夜晚!外面,恶劣的天气随着夜幕的降临而出现,哗啦声,轰隆声,海浪的喷溅声,海水与岩石在交战。时不时地,一阵大风冲进港湾,包围了我们的房子。大风突然使火焰升高,立即照亮了这些水手们木无表情的面孔,他们蹲在壁炉周围,看着火苗,表情平静,这是无边无际的广阔视野和天际使他们形成的习惯。有时,巴隆波轻轻地呻吟着。于是,所有的目光都一齐转向那个阴暗的角落,他们可怜的伙伴正躺在那里在死亡线上挣扎,远离亲人,无援无助。他的胸部肿起来了,能听见他粗重的叹息声。这就是这些耐心而温和的海上工人的全部不幸。没有反抗,没有罢工。一声叹息,此外什么也没有!……但是,不,我错了,他们中间有一名水手从我前面经过,把一捆木柴扔进火堆时,用痛苦的声音低声对我说:

“先生,您看见了……我们这种职业有时真的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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