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那好女人问,抱了(着)双臂,金十字架在胸前上下起伏,“女王,保佑她,她穿的那个东西……你们叫什么来着?”这好女人吞吞吐吐,脸都红了。

“圈环衬裙,”奥兰多替她说出口(因为这个词儿已经传到了布莱克弗里亚斯)。巴特洛莫太太点点头。眼泪顺着她的双颊淌下来,但她泪中含笑。因为哭是一件快乐的事。她们岂不都是柔弱女子?穿圈环衬裙岂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掩饰这一真相,惟一的真相、重要的真相,然而又是可悲的真相,每一谦卑女子总是尽力否认这一真相,直到无法否认、无法否认她将生育一个孩子这一真相?其实是生育十五到二十个孩子,于是一位谦卑女子,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否认每年至少有一天必会真相大白的事实。

“松糕热着呢,”巴特洛莫太太说,一边抹眼泪,“在书房里。”

奥兰多裹着一条花锦缎被,面对一碟松糕,坐了下来。

“松糕热着呢,在书房里,”奥兰多一边喝茶,一边模仿巴特洛莫太太那做作的伦敦东区口音,装腔作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可怕的伦敦东区土话。啊,不,她讨厌这淡而无味的液体。她记得,就是在这房间里,伊丽莎白女王叉开腿站在壁炉旁,手握一只颈短肚大的啤酒壶。伯格雷勋爵大大咧咧,说话时不用虚拟语气,而用了祈使句,女王猛地将酒壶掷到桌上。“小东西,小东西,”奥兰多仿佛听见她在说:“‘必须’一词岂可随便对君主使用?”酒壶磕到桌上,现在还有痕迹。

奥兰多跳起来,仅仅想到那尊贵的女王,她就必得这样做,但她给被子绊了一下,跌回到椅子上,不禁咒骂了一句。她想,没办法,明天只得去买二十码黑色邦巴辛毛料,可能还得更多,做条裙子。然后(此处她脸红了)还得去买圈环衬裙,然后(她的脸又红了)是婴儿摇篮,然后是另一条圈环衬裙,等等,等等……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以想见谦卑与羞愧几乎完美的交替重复。人们看到时代精神,时热时冷,吹拂着她的面颊。倘若时代精神有点儿不平衡,在为嫁人脸红之前先要为穿圈环衬裙脸红,那么,考虑到她的模棱两可的地位,和她以前不合常规的生活,她(甚至她的性别仍在争议之中)这样倒也情有可原了。

终于,双颊的红晕恢复了稳定,似乎时代精神——倘若这确实是时代精神——休眠了一段时间。这时,奥兰多开始在怀里摸索,好像是在找寻某个小盒子,或者说是失落了的爱情的信物。但她掏出来的并不是这类玩艺儿,而是一卷纸,上面有大海、血和旅行的污渍,那是她的诗作《大橡树》的手稿。她怀揣它经过了那么多年,历经千难万险,其中许多页污迹斑斑,有些页残破不全,因为住在吉卜赛人中间时,她一直处于无纸写字的窘境,只得在页边写满了字,行与行之间勾来勾去,整个手稿看起来就像一片针脚儿绵密的织补物。她翻回到第一页,日期一五八六年,是她自己那稚嫩的男孩笔迹。她一直在写这首诗,迄今已近三百年。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于是,她开始掀书页、蘸墨水、一会儿字斟句酌、一会儿一目十行,边看边想,所有这些年,她真的没有多少改变。她曾是郁郁寡欢的少年,像所有少年一样迷恋死亡;后来她变得多情而轻佻;又变得洒脱而玩世;她时而尝试散文,时而尝试戏剧。但如今一想,变来变去,却是万变不离其宗,她还是同样内向,喜爱沉思默想,她依然喜欢动物和自然,酷爱乡村和四季。

“毕竟,”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一切都没有变。房子、花园原封未动。椅子没有挪过地方,小玩艺儿没有卖掉一件。一样的小径、一样的草坪、一样的树木、一样的池塘,我敢说,甚至塘里的鲤鱼都是原来的。不错,王位上坐的不再是伊丽莎白女王,而是维多利亚女王,但那又有什么分别……”

这想法刚刚形成,仿佛是为了指认它的荒唐,房门豁然大开,司膳总管巴斯克特走进来,身后跟着管家巴特洛莫,他们是来收拾茶具的。奥兰多把笔浸了墨水,正准备写下她对万物亘古不变的感想,一块墨渍阻止了她,这墨渍在笔的四周洇开。她很是气恼,猜想是笔管出了毛病:裂了或者脏了。她再次把它浸入墨水,墨渍更大了。她试着继续写下去,却毫无灵感。在这之后,她开始装饰那块墨渍,给它画上翅膀和胡须,直到它看上去像个圆头怪物,似蝙蝠,又似毛鼻袋熊。至于写诗,有巴斯克特和巴特洛莫在屋里,哪里又有可能。但令她惊诧万分的是,她刚想到这里,那笔就开始旋转飞舞,流利地写起来。纸面上出现了工整的意大利斜体字,而她一辈子从没看过比这更乏味的韵体诗:

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环/连接生活疲惫不堪的锁链,但我说过的神圣之言/啊,不会说得徒劳枉然/年轻的女子,满眼晶莹的泪花/独自徘徊在月光下/那泪水为远离的恋人挥洒/喃喃低语——

她不停地写,根本不睬巴特洛莫和巴斯克特在屋里一边咕哝抱怨,一边笼火和收拾松糕。

她又蘸了蘸墨水,提笔写道:

她的变化如此巨大/那朵柔嫩的康乃馨红云/当年曾覆盖她的双颊/仿佛黄昏依偎天穹/闪烁玫瑰色的光彩/如今已苍白失色,偶然现出——

燃烧的鲜艳红晕,像火把照亮孤坟,但此处,她倏地将墨水泼在纸上,希望永远挡住人们的目光。她浑身颤抖,心乱如麻。让不受意志控制的灵感驱动墨水流淌,再没有比这更可憎的事了。她究竟怎么啦?什么原因?难道是潮湿,还是巴特洛莫或巴斯克特?原因究竟在哪里?她追问着。但房间里空空荡荡,无人回答她的问题,只有雨打常春藤的滴答声。

与此同时,她站在窗前,开始觉得有一股奇特的刺痛和震颤遍布全身,仿佛她是由一千根金属细弦制成,微风轻轻吹拂,或有几根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上面拨弄。她时而觉得脚趾刺痛,时而觉得骨髓刺痛。大腿骨四周有一些奇异无比的感觉。头发似乎竖了起来。手臂好似二十几年后发明的电报线那样发出嗖嗖和嘣嘣的声音。但所有这些焦躁不安,最后似乎都集中于她的两只手,然后是一只手,然后是那只手的一根手指头,最终它渐渐紧缩,围绕左手中指,形成窄窄一圈颤栗的感觉。她抬起那根手指,想看看是什么引起这不适的感觉。除了伊丽莎白女王赐给她的那只硕大的翡翠戒指,孤零零地戴在手指上,她什么也没看到。难道这还不够?她问道。那只戒指水色纯正,至少价值一万英镑。她所感到的战栗似乎在以古怪的方式(不过请记住,我们现在讲的,是人的灵魂深处最隐秘的一些表现)说,不够,还不够;而且带有拷问的色彩,好像在进一步问,这意味着什么?这疏漏,这奇怪的失察?直到可怜的奥兰多莫名其妙对自己左手中指有一种羞愧难当的感觉。这时,巴特洛莫进来请示,晚餐时她准备穿哪件衣服。奥兰多此时敏感多了,立即瞥了一眼巴特洛莫的左手,立即看到无名指上有一只粗大的黄色戒指,这是她过去从未注意的。那种黄,仿佛患了黄疸病似的。而她自己的无名指上却是光裸的,什么也没有。

“让我看看你的戒指,巴特洛莫,”她说,伸手欲把它摘下来。

巴特洛莫一惊,好像是有流氓当胸向她袭来,吓得退后两步,握紧拳头,猛地一挥,姿态极其庄重。“这可不行,”她凛然说道。夫人愿意的话,看就是了,至于摘下她的结婚戒指,无论大主教、教皇,还是在位的维多利亚女王,都休想逼她这样做。二十五年六个月零三星期前,她的托马斯把这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她戴它睡觉,戴它干活,戴它洗澡,戴它祷告;还打算戴着它进坟墓。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结结巴巴的。事实上,奥兰多明白她要说的是,就是凭了这结婚戒指上的光辉,她在天使中才有一席之地。如果她有一秒钟照管不周,它的光泽就会受到永久的玷污。

“天可怜见,”奥兰多说,站在窗前,看着鸽子在窗外戏耍。“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上啊?真的,什么样的世界啊?”这世界之复杂,让她惊诧。她现在觉得,整个世界都套上了金指环。她进屋吃饭,结婚戒指数不胜数。她去教堂,结婚戒指触目皆是。她乘车出行,金戒指或仿金戒指,在每只手上闪着黯淡的光芒,它们或窄或宽,或普通或光滑。戒指充斥了珠宝店,它们不是奥兰多收集的那些闪光的人造宝石和钻石,而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环,上面没有宝石。与此同时,她开始注意到城里人的一个新习气。过去,人们经常会遇到姑娘小伙儿在山楂树丛中调情。奥兰多曾多次用鞭梢轻轻抽打他们,然后大笑着跑开。现在,一切都变了。一对对男女如胶似漆般粘在一起,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中央。女人的右手一律挽着男人的左手,手指紧紧扣在男人的手心里。常常是直到马鼻子撞到跟前,他们才会移动,即便如此,也是粘在一起,笨拙地移向路的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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