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她拿出纸笔,循着这些思路,重又开始写作《大橡树》。对一个曾用浆果和页边勉为其难地应付写作的人,纸笔充足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喜悦。于是,她时而因删去一词而陷入绝望的深渊,时而又因添加一个词而攀上喜悦的巅峰,正在这时,一道阴影落在纸上,她赶紧把手稿藏了起来。

她的窗户面向方庭中央;她吩咐过,不见任何人;她谁也不认识,而且从法律上讲,也没有人认识她,所以刚才看到人影,她始则惊讶,继而气恼,然后(她抬起头来,看到其原因)又喜出望外。因为这个熟悉、怪诞的身影非同小可,她正是罗马尼亚芬斯特一阿尔霍恩和斯坎多普一伯姆女大公海丽特·格里塞尔达。她正大步跑过方庭,依然身着一袭黑色女式骑装和披风,连头发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那么,这就是那个从英国一直追逐她的女人!这就是那个猛禽,那个代表淫欲的秃鹫——那个给人带来灾难的猫头鹰!想到自己为了躲避她的勾引(现在变得极其无味),一路逃到土耳其,奥兰多不禁大笑起来。那情景有一种无法表达的滑稽味道。奥兰多以前就觉得,她酷似一只畸形的跳兔,眼睛直勾勾的,两颊瘦长,发式也像那种动物。她现在停下脚步,活像一只跳兔蹲在玉米地里,以为无人看到它。她盯着奥兰多,奥兰多也从窗里盯着她。两人对视了一段时间,奥兰多别无办法,只好请她进来。很快,两位女士就开始相互赞美,女大公一边掸掉披风上的雪。

“愿上天降祸于女人,”奥兰多自言自语,去拿柜子里的葡萄酒杯。“她们从不肯给人片刻安宁。世上再没有人比她们更爱多管闲事,更爱搬弄是非。就是为了逃避这个瘦高个儿,我才离开英格兰,现在……”说到这儿,她回身将托盘递给女大公,却看到站在那里的,是一位身着黑衣的高个儿绅士。一堆衣服搭在火炉的围栏上。她现在是独自与一个男人在一起。

奥兰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性别,她刚才已把这一点忘得干干净净。她也意识到他的性别,而男性现在遥远得同样令人不安。奥兰多突然觉得头晕目眩。

“啊呀!”她喊道,手捂住肋骨,“你简直吓死我了!”

“可爱的人儿,”女大公高声说,一条腿跪下来,同时把一种烈性甜酒贴在奥兰多的唇上。“原谅我曾经欺骗你。”

奥兰多啜着那美酒,大公跪在她面前,吻她的手。

简言之,有那么十分钟的时间,他们两人热烈地扮演了男人和女人的角色,然后才进入自然的交谈。女大公(以后得称他为大公了)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是男人,而且从来就是男人;当年他看到奥兰多的一幅画像,无可救药地坠入爱河;为达目的,他男扮女装,寄宿面包房;奥兰多逃到土耳其,他因此而痛不欲生;现在耳闻她的变化,他匆匆赶来为她效劳(此处他的窃笑令人无法容忍)。哈里大公说,这是因为,在他眼里,奥兰多一直是而且永远是女性的典范、佼佼者,完美无缺。若不是其间夹杂诡异的窃笑和呵呵大笑,这三个形容词会很有说服力。“倘若这就是爱情,”奥兰多此时站在女人的角度,看着火炉围栏另一侧的大公,心说,“此事可未免太荒唐了。”

哈里大公双膝下屈,热烈地宣布向她求婚。他对她说,他拥有差不多两千万达克特,存在他城堡里的一个保险箱中。他名下的土地超过英国任何一个贵族。那里是狩猎的好地方,他保证她能猎到一口袋雷鸟和松鸡,英格兰或苏格兰的大沼根本就比不上。不错,他不在时,野鸡患了口疫,雌鹿早产,但这些都可恢复正常,而且是在她的佐助之下,只要她肯与他一起住在罗马尼亚。

说着说着,眼泪溢满了他那暴突的眼睛,顺着粗糙、瘦长的两颊淌下来。

曾经身为男人的奥兰多根据亲身经历,明白男人经常像女人一样毫无来由地啼哭;但她开始意识到,男人当着女人的面流露感情,女人应该感到震惊,而她也确实感到震惊。

大公向她道歉。他很快控制住自己,说他现在要走了,第二天回来听她的答复。

这是星期二。他星期三来,星期四来,星期五来,星期六又来。事实上,每次拜访都以求爱开始,以求爱继续,以求爱告终,其间则是长时间的沉默。他们分坐壁炉两侧,有时,大公踢翻了火铲火钳,奥兰多把它们拾起来。然后,大公记起,他曾在瑞典射中过一只赤鹿,奥兰多问这赤鹿是不是很大,大公说没有他在挪威射中的驯鹿大;奥兰多问他是否射中过老虎,大公说他射中过一只信天翁,奥兰多又问(半掩饰她的哈欠)信天翁是不是有大象那样大,大公说些非常理智的话,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奥兰多没有听见,因为她正在看自己的书桌、窗外或门。大公说:“我崇拜你,”而就在同时,奥兰多却说:“看哪,下雨了,”对此,两人都觉得很尴尬,脸涨得通红,不知道往下再说什么。的确,奥兰多已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若不是记起一个名叫“苍蝇卢牌”的游戏,而这游戏又是无须费神就可以输掉大笔钱,她寻思自己怕非得嫁给他不可了;因为她不知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可以甩掉他。这游戏很简单,仅需三块方糖和足够多的苍蝇。用这个办法,可以克服交谈中的尴尬,避免谈论婚嫁。眼下,大公将出五百英镑,赌一只苍蝇会落在一块而非另一块方糖上。于是,整个上午,他们都有了一个观看苍蝇的消遣(在这个季节,苍蝇当然是懒洋洋的,往往一小时只围着天花板飞来飞去),直到某只美丽的青蝇终于作出选择,游戏于是分出输赢。在这一游戏中,成百上千的英镑在他们之间转手,天生就是赌徒的大公发誓,这游戏毫不逊于赛马,他可以永远玩下去。而奥兰多很快就厌烦了。

“若是每天都得拿出整整_上午,与一位大公一起看青蝇,”她自问,“那么女人年轻貌美又有什么用呢?”

她开始讨厌看到方糖,苍蝇也让她头晕。她觉得,总应有个办法摆脱困境,但耍弄女性的各种计谋,她依然做不到得心应手。既然不再能给男人当头一击,或用长剑刺透他的身体,她就想不出比下述更好的办法了。她抓了一只青蝇,轻轻把它碾死(它已经半死,否则她那么怜惜不会说话的生灵,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再用一滴阿拉伯树胶,把它牢牢粘在一块方糖上。在大公死盯着天花板时,她巧妙地把这块方糖与她押下赌注的那块方糖掉了包,然后大喊:“罚钱、罚钱!”宣布她赢了赌注。她猜大公精通体育与赛马,必定会察觉她的作弊。既然在卢牌戏中作弊是最卑鄙的罪行,男人因此会被永远逐出人类,只能在热带与类人猿为伍,她算计他会有足够的大丈夫气,拒绝再与她有任何往来。但她错误地估计了那可爱贵族的单纯。他对苍蝇的判断力极差。在他眼里,死苍蝇与活苍蝇是一回事。她对他耍了二十次同样的把戏,他付给她一万七千二百五十英镑(合我们现在的四万零八百八十五英镑六先令八便士),直到奥兰多的作弊明显到连他也无法视而不见。他终于意识到真相,接踵而来的是一幅痛苦不堪的场面。大公腾地站直身子,脸涨得通红。泪珠一颗颗从他的面颊上滚下来。她从他身上赢走大笔钱并无所谓,他很乐意她这样做;她欺骗他,这有点儿问题,想到她能这样做,他觉得受了伤害;但最不可原谅的,是在卢牌戏中作弊。他说,爱一个在游戏中作弊的女人是不可能的。说到这里,他彻底崩溃了。略微恢复后,他说,幸好没有旁人在场。她毕竟只是个女子,他说。简言之,他正准备发扬骑士风度,宽恕她,已经躬身请她原谅他的语言粗暴,当他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时,她把一只小小的癞蛤蟆塞到他的皮肤和衬衫之间,于是这件事戛然而止。

公正地说,她宁可用长剑。癞蛤蟆冷冰冰、湿腻腻的,藏在人身上整整一上午挺难受。不过既然不能用长剑,就只好诉诸癞蛤蟆了。而且有时,癞蛤蟆和大笑制造的效果,恰恰是冰冷的铁剑所不能。她大笑。大公开始脸红。她大笑。大公开始诅咒。她大笑。大公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赞美上苍!”奥兰多喊道,笑个不止。她听到四驾马车的车轮疯狂驶过庭院。她听到它们沿路发出的格格声,这声音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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