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从变卖项链第十颗珍珠的所得中,拿出一些,给自己添置了一整套眼下流行的女装。现在,她坐在“痴情女郎”号的甲板上,俨然一副英国淑女模样。此前,她很少留意自己的性别,这听上去离奇,却是事实。或许,这与她始终穿土耳其裤子有关,那裤子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吉卜赛女子,除一两个重要的特例外,与吉卜赛男子别无二致。无论如何,直到感觉出裹在腿上的裙子,以及船长极为殷勤地提出要为她在甲板上支一副凉篷,奥兰多才大吃一惊,意识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得失。而这一惊绝对出乎她的意料。

原因并非仅仅在于想到贞洁和如何保持贞洁。正常情况下,年轻美貌的女子孑然一身时,除此不会想到其他。因为女性道德行为的大厦,就建筑在这一基石之上。贞洁是女性的财富、女性最引人注目的品行,女性会狂热地捍卫自身的贞洁不遭劫掠,甚至情愿舍身一死。但若某人身为男子三十年,还荣升为大使,搂抱过女王,而且若那些不那么高尚的传闻属实,还搂抱过其他一两位贵妇,若他娶过一位罗莎娜-皮佩塔等等,他或许就不会如此大惊小怪。奥兰多吃惊的原因很复杂,很难立即概括出来。本来也一向无人说她脑筋机敏,事事都能立即抓住要害。整个行程中,她一直在从道德角度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吃惊,而我们也将按她的节奏来跟随她的思路。

“上帝啊,”她想,平躺在凉篷下,已恢复常态,“这当然不失为一种快活、懒散的生活方式,”她想,踢了踢腿。“可是,裙子拖到脚后跟,也够讨厌的。不过这料子(碎花棱纹丝)着实漂亮。我还从未看到过自己的肌肤(她把手放在膝盖上)像现在这样美丽。不过,我能穿着这样的衣裳跳下水去游泳吗?当然不行!因此,我不得不信任水手的保护。对此我会不会反对呢?会不会?”她疑惑起来,在一连串顺畅无阻的论据中第一次遇到障碍。

她还来不及解开这个结,晚餐已摆到面前,随后是船长本人——尼古拉斯,本笃·巴托罗斯船长,一位仪表堂堂的海船船长——为她搛了一片咸牛肉,同时解开了这个结。

“来一点肥的怎么样,小姐?”他问。“我只给你切手指甲大的一丁点儿。”听到这话,她感到一股甜蜜的震颤流过全身。鸟在鸣啭,激流在奔腾。这让她忆起,许久许久以前她第一次见到萨莎时,那种无以形容的愉悦。那时,她在追求;如今,她在躲避。两种做法,哪个更让人心醉神迷?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它们会不会是一码事?不,她想(谢了船长,但表示拒绝),最美妙的是拒绝,是看他眉头微蹙。好吧,如果他希望如此,她就吃一小片,世界上最薄、最小的一小片。在所有感觉中,最美妙的还是让步并看到他的微笑。“因为,”她想,重又坐到甲板上,继续思辩。“世上的事,最有意思的就是先拒绝再让步,拒绝和让步。精神因此达到其他一切无法企及的快感。”她继续想,“因此,我可不敢肯定,我就不会跳下海去,仅仅为了获得让水手搭救的那种快乐。”

(读者莫忘记,此时她就像一个刚刚拥有游乐园或玩具柜的孩子。她的论点不会为成熟女人所接受,因为这类事,她们一辈子碰得多了。)

“不过,为得到水手搭救的快乐而跳海,对那种女人,过去我们‘玛丽·罗斯’号士官室的年轻人,会怎么评价?”她说。“我们有个词儿称呼她们来着。啊!我想起来了……”(但此处我们略去了这个词儿,因为它极为不雅,出自女人之口尤其不可恩议。)“上帝!上帝!”她再次把自己思考得出的结论喊出声来,“莫非我得开始尊重另一性别的意见,不论我觉得这个意见有多么荒谬?我如果想穿裙子,我如果不会游泳,我如果非得让一个水手搭救我,上帝啊!”她喊道,“我就必得如此!”想到这里,她开始闷闷不乐。她天性直爽,厌恶各种形式的闪烁其词,说谎让她觉得无聊。在她看来,这无异于兜圈子。不过,她思考道,碎花棱纹丝和让一位水手搭救的快乐,倘若这些只能通过兜圈子的方式获得,她猜想,人就只得兜圈子。她记起自己当年身为青年男子时,坚持认为女性必须顺从、贞洁,浑身散发香气、衣着优雅。“现在,我自己不得不为这些欲望付出代价了,”她想。“因为女人并非(凭我亲身作女人的短暂经历)天生顺从、贞洁,浑身散发香气、衣着优雅。她们只能通过最单调乏味的磨练,才能获得这些魅力,而没有这些魅力,她们就无法享受生活的乐趣。仅梳头一项,”她想,“早上就要用去我一小时。照镜子,又要一小时,还要系紧身胸衣的搭带,洗浴敷粉,还要频频更衣,从丝绸到蕾丝到棱纹丝,还要经年累月保持贞洁……”她不耐烦地猛抬了几下脚,露出几分脚踝。此刻恰巧有一个水手从桅杆上向下张望,看到此一情景,大惊失色,一脚踩空,险些丧了性命。“倘若看到我的脚踝,就意味着一个老实人丧命,而那人无疑是拖家带口的,那我倒真得慈悲为怀,把它们遮掩起来,”奥兰多想。但她的双腿美轮美奂,她不禁思忖,要是惧怕水手从桅杆上跌下来,就必须掩饰一个女人的美,可真够荒唐的。“见他们的鬼去吧!”她说,第一次意识到,处于另一情形下,她儿时将受到何种教育,那一定是做女人的神圣职责。

“一旦踏上英格兰的土地,”她想,“我就再不能这样诅咒了。我再不能猛击某人的头顶,再不能戳穿他的诡计,再不能拔剑刺穿他的身体,再不能坐在贵族中间,再不能头戴小王冠,再不能走在队列中,再不能判处某人死刑,再不能统领军队,再不能雄赳赳气昂昂地骑马走过白厅,也再不能胸前佩戴七十二只不同的勋章。一旦踏上英格兰的土地,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给老爷端茶倒水,察言观色。要放糖吗?要放奶油吗?”她装腔作势地说出这些话,而后恐怖地觉察到,自己现在是多么看不起另一性别,即所谓的男子气概,而她过去曾对身为男子非常自豪。“只因看到女子的脚踝,”她想,“就从桅杆上跌下来;穿着如盖伊·福克斯,招摇过市,只为得到女人的赞扬;拒绝让女人受教育,惟恐她会嘲笑你;明明拜倒在穿衬裙的黄毛丫头脚下,却俨然装出创世主的模样,老天爷啊!”她想,“他们可真能哄骗我们啊,我们又有多傻!”此处她的措辞有些含糊,好像同时在指摘男女两性,仿佛她本人既不属于男性,也不属于女性。而且的确她此刻似乎也在犹豫不决,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男是女,因为她洞悉个中奥秘,兼有两性的弱点。她的头脑处于最困惑、最混乱的奇异状态。她似乎完全失去了无知带来的无忧无虑,成了狂风中飘摇的一根羽毛,她招惹两性对立,轮番发现两性都有可悲的缺陷,因此不能确定自己此身谁属,也就不足为奇。她差点儿喊出声,说自己想返回土耳其,再作吉卜赛人,也就不足为奇。不过此时,船锚落人海中,溅起巨大的浪花,船帆降了下来,她方才意识到(她一直陷入沉思,好几天对一切视而不见),船在意大利海岸抛锚了。船长立即派人来问,能否有幸陪她乘大艇上岸。

翌晨,她回到船上,重新躺到凉篷下的一把躺椅上,端庄地整理好衣裙,遮好脚踝。

“尽管与另一性别相比,我们无知、贫穷,”她想,接着前一天未结束的思路,“尽管他们全副武装,尽管他们连字母也不让我们识,”(就这些开场白来看,前夜显然发生了什么事,把她推向女性一边,她现在的口气俨然更像女子,而且还流露出某种满足)“他们还是得从桅杆上跌下来。”这时,她打了一个大哈欠,睡着了。待她醒来,船已离岸很近,正乘着徐徐清风向前行驶。峭壁上的城镇,若无巨大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橄榄古树遮拦,仿佛就要坠入水中。大片的橘林,枝头挂满累累硕果,散发出阵阵橘香,一直飘至甲板。十几条翘尾的蓝色海豚,不时高高跃出水面。奥兰多伸出双臂(她已得知,臂没有腿那样致命的影响),感谢上苍,没有让她正雄赳赳气昂昂地骑马走过白厅,甚至没有让她去判处某人死刑。“贫穷也罢,无知也罢,它们本来就是女人遮身蔽体的外衣,这世界不妨留给别人去治理;军事野心、迷恋权力,以及男人其他的一切欲望,都可以抛到脑后,只要能够更充分地享受人类精神所知晓的最崇高的愉悦,”她大声说,她深受感动时总是这样,“那就是冥思、隐居、爱情。”“)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