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听了这些理论,非常震惊,但他不禁注意到,批评者本人似乎并不沮丧。相反,愈是诋毁自己的时代,他就愈是沾沾自喜。他说,记得有一天夜里,在舰队街的考克客栈,科特·马洛和其他一些人都在场。科特那天情绪高涨,喝得醉醺醺的(他是沾酒即醉),非要说些蠢话。他现在仿佛看见他,一边对众人挥舞杯子,一边打着嗝说:“天哪!比尔(这是针对莎士比亚),大浪涌来,你就站在浪尖上。”格林解释说,他这是指,他们正处于英国文学伟大时代的边缘,而莎士比亚将成为一个略有影响的诗人。幸而两天后他在一次酒后斗殴中丧命,不致活着看到这一预言的结果。“可怜的傻瓜,”格林说,“说这种话!伟大的时代,确实,伊丽莎白时代是个伟大的时代!”

“因此,我亲爱的爵爷,”他接着说,一边用手指摩挲玻璃酒杯,并让自己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些,“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一点,珍惜往昔,尊重那些作家,即那些效法古代、为荣悦而不为报酬写作的作家,他们现在已经所剩无几。”(奥兰多可能曾希望他的发音会更标准一些)“荣悦,”格林说,“可以鞭策高尚的头脑。我要是拿到三百英镑的年金,而且按季度支付,我就将只为荣悦而生。我会每天早上躺在床上读西塞罗。我会效仿他的风格,让你们看不出我与他们有什么不同。这就是我所说的优雅文体,”格林说,“这就是我所谓的荣悦。不过,必须要有年金,才能这样做。”

到此时,奥兰多已彻底放弃与诗人讨论自己作品的希望,因为谈话转到莎士比亚、本-琼生和其他人的生活和品德问题,这话题相比之下也就无所谓了。格林与他们大家均有私交,他有一千条他们的逸闻趣事可以公布于世。奥兰多一生从来没有如此开心地笑过,而以往这些人在他心目中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们中间半数人酗酒,个个拈花惹草,大多与妻子打得不可开交,无一不撒谎骗人或搞阴谋诡计。他们的诗全都是垫着街门口印刷所学徒的脑门,潦草地写在洗衣账单的背面。《哈姆莱特》就是这样付梓的,《李尔王》也同样;还有《奥瑟罗》。格林说,难怪那些剧本漏洞百出呢。其他时间,他们在小客栈和露天啤酒馆里寻欢作乐,讲起话来,只管俏皮,不问信仰,做出事来,连廷臣们的胡作非为也相形见绌。格林津津有味地讲述这一切,奥兰多听得欣喜若狂。格林的模仿有起死回生的效果,他对书的赞美可达到极致,只要这些书是三百年前写的。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奥兰多对他的客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喜爱和蔑视,钦佩和怜悯交织在一起,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同时,这其中又有某种可怕而诱人的东西。他不停地谈论自己,却不失为谈话的好伙伴,听他讲自己患疟疾的故事,你永远不会腻烦。他是那样风趣,那样傲慢无礼,那样滥用上帝和妇女的名义。他精通五花八门的古怪手艺,脑袋里塞满各种奇谈怪论。他能做三百种不同的沙拉;他知道天下所有的调酒办法;他能演奏好几种乐器;他是在意大利大壁炉上烤奶酪的第一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但他分不清石竹与康乃馨,橡树与桦树,獒与驯犬、二岁羊与牡羊,小麦与大麦,耕地与休耕地。他不知道庄稼需要轮耕,以为橘子长在地下,蔓菁长在树上。他喜欢一切城市景观,厌恶一切田园风光。这一切乃至更多更多的事情,都使奥兰多惊诧不已,因为他过去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女仆们即便看不起格林,也给他的笑话儿逗得嘁嘁窃笑;男仆们虽然讨厌他,仍聚在周围听他讲故事。的确,他给这深宅大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所有这一切都令奥兰多深思,他不禁把这种生活方式与过去相比较。他回想起过去习以为常的那些话题,不是西班牙国王中风,就是母狗交配;他回想起往日多是在马厩与衣柜之间度过的时光;他还记得爵爷们趴在酒杯旁呼呼大睡,谁唤醒他们,就要倒霉。他想起他们如何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些想法让他不安,同时他又无法平衡自己的心情,于是开始得出结论:他把一个讨厌的精灵引入家中,从此不得安宁。

而此时此刻,尼克·格林恰恰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一天早上,他躺在床上,头枕松软无比的枕头,身盖平滑无比的被单,他向窗外望去,视线落到那片三百年来没长过蒲公英或野草的草坪上。他想,除非能够逃出去,否则他会活活闷死在这地方。起床,听到鸽子的咕咕叫声,穿衣,听到喷泉的潺潺流水声。他觉得,除非听到马车轰隆隆轧在舰队街的石子路上,否则他就再写不出一行字。他想,长此下去,听男仆在隔壁房间添火,在桌上摆放银餐具,我会睡着,甚至(此刻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睡死的。

于是他来到奥兰多的房间,解释说,因为四周太静,他整夜无法入睡。(的确,宅子四周有一片方圆十五英里的庭园,还有一道十英尺高的围墙。)他说,天下万物,寂静最令他的神经难以忍受。他请奥兰多原谅,因为他当天早上就得结束这次造访。对此,奥兰多觉得如释重负,但又不很情愿放他走。他觉得,没有他,这房子里显得很沉闷。分别之时(因为他从不喜欢提到这个话题),他冒昧地把自己描写赫克利斯之死的剧本塞给诗人,征求他的意见。诗人接了过去,嘟囔了几句荣悦和西塞罗,奥兰多打断他,允诺按季度付他年金;格林大大表白了一番自己的仰慕之情,然后跳上马车走了。

马车滚滚而去,大厅显得前所未有的庞大、堂皇,或者说空旷。奥兰多明白,他再不会有那份心情,在意大利壁炉上烤奶酪。他再不会有那份机智,去嘲弄意大利绘画;再不会有那份技巧,把潘趣酒调得像模像样;也再不会那样妙语连珠了。然而,不再听到那个牢骚满腹的声音,是多么大的解脱啊!又能一人独处简直是奢侈!他一边想,一边放开拴了六个星期的獒犬,因为它只要见到诗人,就要扑上去咬他。

当天下午,尼克·格林在费特尔巷的拐角处下了车,他发现几乎一切如故,也就是说,格林太太正在一间房间里生孩子,汤姆·弗莱彻在另一间房间里喝杜松子酒。房间里扔得遍地是书,晚餐很简陋,摆在靠墙带抽屉的桌上,孩子们一直在那桌上捏泥饼。但格林觉得这里的写作气氛浓厚;在这里,他可以写作,而且也就写了起来。他有了一个现成的主题:好客的贵族。乡间贵族造访记,他的新作将用这样一个标题。他的小儿子正拿着他的笔在捅猫耳朵,格林上去一把夺过来,插进充作墨水瓶的蛋杯里,当场完成一首活泼的讽刺诗。他写得让人一看就明白,他所讽刺的青年贵族是奥兰多:从他私下的言行、热衷的事情、说的傻话,直到头发的颜色,发r这个音时的外国腔调,无不描绘得栩栩如生。倘若还有人怀疑,看了格林几乎毫不掩饰地引用那贵族气派的悲剧《赫克利斯之死》之中的几段,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格林还说,如他所料,这几段啰啰嗦嗦、夸夸其谈到了极点。

格林的这本小册子立即印行了好几版,格林太太第十次分娩的开销因此有了着落。很快有留意此类事宜的友人将这小册子送到奥兰多本人手中。奥兰多读时,从始至终不动声色,最后摇铃唤进男仆,用钳子夹起小册子,命他扔到园里臭气熏天的大粪堆上去。男仆转身要走,他又叫住他,吩咐说:“去马厩牵一匹快马,星夜赶赴哈维奇,登上去挪威的船,到挪威国王的养狗场给我买最上等的纯种皇家猎犬,公的母的都要。立即带回来,不准耽搁。因为,”他嗫嚅道,转向自己的书,“我再不想和人打交道。”

训练有素的仆人俯首鞠躬,消失在屋外。他的任务完成得很不错,三周后的这天,他牵着三条上等的挪威猎犬返回,其中一只母犬,当晚就在饭桌下产下一窝八只可爱的小狗。奥兰多命令把它们抱到自己的卧室。

“因为,”他说,“我再不想与人打交道。”

然而,他依然按季度付给格林年金。

就这样,这位年仅三十岁的青年贵族不仅饱经沧桑,而且看破了红尘。爱情与抱负,女人与诗歌,都是同等的虚浮。文学不过是闹剧而已。读过格林的《乡间贵族造访记》,当天夜里,他将自己的五十七部诗作全部付之一炬,只留下《大橡树》,那是他童年的梦想,而且篇幅很短。现在世上他仍然信任的只有两样东西,那便是狗和自然;挪威猎犬和玫瑰丛。五彩缤纷的世界,多姿多彩的生活,到也不过如此简单。狗和花丛包含了一切。摆脱掉一切虚幻后,他一身轻松地唤了狗群去庭园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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