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安娜只能在客人们告辞之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客人们一走,悲痛就压倒了她。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兴高采烈的呢,现在,她再也无法想象自己有幸福的时候了。海伍德上尉不久前还在她的身边,对她百般殷勤,现在竟然选择了别人。

赫斯脱太太的话还在耳旁回响。“上尉那么大胆地追珈罗琳追到了伦敦,”她说,“你竟然没看出来,我真纳闷。”追珈罗琳!而乔治安娜一直以为他追的是她呢。每一次回忆都带给她新的耻辱和新的痛苦。难道她一直误解了上尉的言谈举止?难道她就这么没有悟性,竟然错误地幻想她自己是他仰慕的对象?

她一直严格认真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到头来却只是又一次受骗!曾几何时,乔治安娜很容易上当,对任何人的勾引都是来者不拒,那曾经使她差一点遭到天大的灾难,她终身难忘。但是一遇到海伍德上尉,她又一次相信起自己的目的是牢靠的,又一次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很有把握——认为自己的感情是置放得正当、妥善的。上尉的家庭和地位值得称道,此外,他对她表现得那么温和,那么另眼相看。而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他从来没打算追求她。他与人私奔了,而且是跟一个叫珈罗琳·彬格莱的。他的背叛或她的错误判断,她不知道哪一点给她造成的痛苦更厉害一些。

乔治安娜的脑子里实在太乱了,她的头疼了起来,正打算回卧室时,听见了她哥哥的马车的声音。现在,她多么想念伊丽莎白啊。如果她的新嫂嫂能够在她身边,听她一诉衷肠,为她出谋划策,那该多好啊。费茨威廉·达西,她知道,以他那颗充满爱和热情的心爱着她。但是,他的嘴里轻易说不出安慰人的话来;再说,要向他说出这种新的羞辱感,她也无法忍受。然而,没等她溜走,他已来到了门口。

“哦,好妹妹。”他一边进来一边叫道,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欢快,“能认识像纳什先生这样才华横溢的人真是三生有幸。他卓越不凡,目光敏捷。他对我们的朋友利·库珀又器重有加。嗯,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听到我们会面的一些情况了;我们已经约好在嘉丁纳家里请利·库珀和他的朋友琼斯吃饭。咦,乔治安娜,你的脸好白哟,”他这才注意到她的神情。“你不会是病了吧?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吗?”

“是的——不——是的,”可怜的乔治安娜语无伦次,心烦意乱。“是这样的,我恐怕是不舒服了,今天晚上不能作陪吃饭了,请原谅。我这就回房休息去。”

“这可不像你,好妹妹,”她哥哥答道,更加仔细地审视她。“你的不舒服也许是由赫斯脱太太的一次来访引起的吧,我在大街拐角处看见她坐在她的马车里,她看上去比得到了好兆头还高兴。”

“决没那回事,”乔治安娜急忙说。“我整个上午都心里烦躁。但是,我承认,赫斯脱夫妇确实来看过我们,带来一些不无趣味的消息。看起来珈罗琳·彬格莱小姐好像私奔了。她马上就要结婚,不是跟别人,而正是我们的托马斯·海伍德上尉。你不吃惊吗?”

“出走?上尉?天哪!”达西惊呼道。“决不可能。这个消息肯定不可靠。”

这会儿,乔治安娜发现很难再抑制自己的眼泪,她只好向达西肯定地说,事情确实是这样的。

达西看着她悲伤的面容,突然明白了她的心事。他的妹妹爱上了上尉。现在,他看出了真相,只怪自己为什么早没看出来。海伍德上尉太容易赢得她的欢心了。他年轻,而且,达西相信,相貌英俊;他的言谈举止正能骗骗那些易受影响的年轻姑娘;说到底,他不是一到伦敦就来看望乔治安娜吗?在音乐晚会上他不离左右地侍候她,后来,好像有什么巫术似的,每当她在城里遇到危险,他总是及时出现,把她救出来。这样的表现后面却没有什么高尚的目的和体面的意图。一个无赖,这是无可置疑的。

紧随着达西的义愤而来的,是他的自责;如果他能费心留意一下,他本该早就预见到这样的结果。他深知妹妹倔强的脾气,所以,他必须承认,如果他能说几句话,也许就会对她产生很大的影响,使她避免掉眼下的这种悲痛;即使不是这样,要是他稍微善于察颜观色一点,那么他至少能得到这样一种慰藉一许多个星期之前就能明了这件事情。

他像他妹妹一样需要伊丽莎白。如果他妻子在场,夫妻俩一准会把温柔的感情表达出来。但是光达西本人,虽然他渴望能够抚慰乔治安娜沉重的心,却不懂怎样去做。作为一个道地的英国人,他不会爱抚她,而只是同情她。

然而,他做了他能够做的事情。“那个上尉,”他愤愤地说,“是个流氓。虽然他看上去挺有风度,能够熟背诗文,但他仍然是个道德败坏的人。一个在罗新斯有了婚约的人,不顾这个事实,跑来勾引他能接触的每一个漂亮女人,这种人一文不值。”

“珈罗琳·彬格莱,我本来以为应该更注重礼节,她常常抱怨别人不懂礼节。这样看来,她更傻。她嫁给这么个男人只会造成不幸。我真为她难过。”

随后,他提起精神,继续说,“不谈这个卑鄙的家伙了,乔治安娜;他不值得我们为他费神。妹妹,如果你现在去休息,晚上与嘉丁纳一家吃饭时就会恢复过来,你说呢?大家都盼着你到场呢,至少在那里,我们可以肯定大家都是谈话有趣、心地高尚的人。行了,妹妹,振作起来;别忘了,你毕竟是达西家的人。”

尽管话说得很生硬,但他对她的关心确是出自肺腑,她无法不同意。但是,躲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当然抵挡不住内心的悲伤。她回想起与上尉的一次次见面,重温他们每一次交谈的细节,细细搜索着,在他圆滑的言谈举止中,是否有过那么一刻可以看作是对她的一种警告。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她不断地抽泣,终于平静下来,进入睡乡。

睡眠使她的悲痛得到缓解;醒来只是重续孤独。不过,在晚上,乔治安娜的心情有多沉重,只有她的哥哥知道。她出于礼节朝嘉丁纳夫妇和他们的客人微笑——这打消了嘉丁纳太太因注意到她脸色苍白而产生的焦虑——甚至振作精神向嘉丁纳先生打听腓力普舅妈的案情。

“天哪,法律运转得多慢呀,”这是那位好先生的回答。“不过,等一切都有了结果,我们也许就更糟糕了。我姐姐每个小时都在受煎熬,我真为她担心哪。”

这个坏消息甚至把乔治安娜本人的不幸都给遮没了。“哦,可怜的夫人,”她说。然后,她想起了本人的困境,同情心油然而生。“有些生命被毁灭得多惨,多么突如其来啊。想想吧,腓力普太太在被捕前的一个小时,还坐在起居室里,无忧无虑。然后,一切都被毁灭了。”

“亲爱的朋友们,”她哥哥警告似地瞥了她一眼,恳求说,“现在还没有理由绝望。不见到腓力普太太平安回家,安安定定地和她丈夫玩巴加门,嘉丁纳先生和我是不会罢休的。”

他迅速对利·库珀和他的朋友说话,把话题扯到了比较高兴的事情上来。“今天上午约翰·纳什先生的谈话嘉丁纳先生不感兴趣吗?先生,他的主意是要用可以与威尼斯和巴黎比美的公园和林荫大道来点缀伦敦。现在伦敦也许有人抱怨目前的开挖给他们造成的不便;但是只要能够看到结果,他们就不会再发牢骚了。”

“他们总有一天会看到的,达西先生,”利·珀回答说。“纳什先生的技艺是不可低估的。伦敦将在他的手中越变越美。我们这些建筑师能亲眼目睹这样的重建,真是三生有幸。另外,对于城市建设热情极高的人并非只有我们。这年头,谁都以为他们是改建方面的专家,不管他们到底是不是。”

“事实上,”嘉丁纳先生加入了笑谈,“看起来好像这种城市建设规划设计精神感染了每一个家庭,使他们都认为自己有权利施恩于社会。如今为了要对我们的房屋进行一些改建什么的,去找那些行家为我们提供服务已经变成是十分无礼的行为。”

“你说得对,先生,”利·库珀说。“改建者使我们这个行业成为人们的嘲笑对象。可不是吗,就在不久前,有一位时髦的小伙子,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达西先生,是你姨妈的一位亲戚,他催促我为你在彭伯里建造一个大型的鸟舍,专门喂养外国鸟。他向我断言,伦敦人都有鸟舍。”

“你是在说托马斯·海伍德上尉吧,对不对?”嘉丁纳太太叫道,她一直在饶有兴趣地听他们交谈。“在你的音乐晚会上,他表现得多有风度啊,乔治安娜。嘉丁纳先生和我也想着下个星期办个音乐晚会,期待着他的光临呢。在这之前你能见着他吗?”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问题比这更让她的年轻客人不受用的了。她耷拉着脑袋,只是回答说,她将有一段时间不会见到他。

“不会见到他?”嘉丁纳先生叫道。“这就怪了,他看上去对待你和你的家那么热心。不过,这些海军人员都是不得安定的人,老是四处奔波。我想他大概离开伦敦到多佛或普茨茅斯办公务去了,”

乔治安娜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就达西的本意而言,他并不想提及上午的消息,但知道现在再要收住话头已为时过晚了。

“今天我们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他说。“看起来上尉确实已经离城,但是出城的目的可不是你所猜想的那样,先生。他私奔了,是跟珈罗琳·彬格莱小姐,我相信,你跟她也特别熟。”

他本想点到为止,就此打住,但直性子的嘉丁纳太太却克制不住自己。

“上尉和珈罗琳·彬格莱?”她叫道。“你不是当真的吧。我还以为……不过没关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们能去哪里了呢?”

“这件事我几乎一无所知,”达西冷冷地回答说。“要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么,我想,是昨天晚上。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呢,也许是去了上尉的老家,我知道是赫勒福德郡的沃林福德村。更多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野味馅饼端了上来,让大家都感到了一阵轻松。但是,片刻之后,坐在达西右边的休·琼斯悄悄地跟他说话。

“恕我冒昧,先生,”他低声说。“你说的那位海伍德上尉——我曾在你的起居室里遇见的那位军官一是从赫勒福德郡的沃林福德村来的吗?”

“我想是的,”达西答道。“虽说这位绅士是我姨妈的亲戚,我却不太认识他,这次事件使我不想再进一步踉他熟悉。”

“你这样做无疑是聪明的,”青年诗人认真地回答说;他没再说什么,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当儿,詹姆斯·利·库珀正沮丧地注视着达西小姐压抑的神情。现在他才意识到,他刚才的话多么欠思量,多么不明智啊。利·库珀是个性格坦率的人。有些人因为没他能干,行为处事只好靠礼数和虚情假意;而他,对自已的才华充满信心,对这些小节便可以不屑一顾。幸运的是,大多数英国人在对他本人技艺的评价上与他一致:他的唐突的谈吐常常引起别人的惊讶甚至恼火。他知道,他的这种谈吐不止一次地特别令乔治安娜·达西发怒,而且一直从这种交谈中获得乐趣。

但是刚才说这番俏皮话,他只想到要逗大家开心、想看到姑娘脸上升起红云而让大家一笑,想不到却引起了她真正的痛苦。这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他都会难受,而发生在乔治安娜身上,更让他无法忍受。

他那么出乎意料地引出来的消息——利·库珀一向认为海伍德上尉是个不值一提的家伙,现在他终于露出了真相——这个消息确实不完全是让人不高兴的;但是,在他的情敌名声败坏的当口,让这个消息来作为衡量他对达西小姐忠心的尺度,他只感到一阵小小的兴奋,这兴奋由于他对她的牵挂而很快淡化了。

他转身面向着她。这会儿,他跟她讲话的目的不是为了取笑而是为了安慰她,他搜寻着他所能掌握的最温和的词语。

“伦敦变得让人压抑了,你说是吗,达西小姐,”他用一种异乎寻常的亲切口吻说。“我想你肯定又渴望呼吸德比郡的清凉空气了。下个星期初我要驾车去彭伯里,我很乐意邀请你和你的伙伴坐我的马车,如果你们想陪我一起去的话。我的马儿用不了两天就会把我们带到那里。”

但是乔治安娜受不了别人的怜悯,尤其是他的怜悯。

“谢谢你,先生,”她连忙答道,“不过,无论在什么地方,我对气候都不大在乎。如果我想回彭伯里,那也得由我的家人作伴,坐我们家的马车,那速度,我向你保证,决不会让我失望。”

她的口气十分轻蔑,弄得利·库珀无地自容,只好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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