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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神话载,弗里基弥达斯因不喜阿波罗所奏的竖琴,被阿波罗将起耳朵变为驴耳。今以此语喻不懂音乐的人。

②贝多芬的《弥撒祭乐》共分五大颂曲:(一)吾主怜我,(二)荣耀归主,(三)我信我主,(四)圣哉圣哉,(五)神之羔羊。而第二部《荣耀归主》本身又分成三章,以下所描写的是第一章的境界。

③所谓三道闪电系指第一章将结束时由大号用特别加强的声量(fff)奏出的三个和弦。

这样,他无意之间诠释了歌德的两句名言;不过他没有达到歌德那种清明高远的境界罢了:

“大众把崇高伟大当作游戏。要是他们看到了崇高伟大的面目,那就连望一望的勇气也没有了。”

克利斯朵夫还不肯就此罢休。热情冲动之下,他跳过了群众,象一颗炮弹似的去轰那个圣坛,那个禁地,那个庸才俗物的避难所——批评界了。他把同业骂得体无完肤。其中有一个胆敢攻击当时最有天才的作曲家,最前进的乐派的代表,哈斯莱。他写过许多标题交响曲,虽然不免偏激,究竟是才气纵横的作品。克利斯朵夫小时候见过他,为了纪念当时的情绪,始终对他很感激。现在看到一个不学无术的愚蠢的批评家竟然敢教训这样的天才,不禁气愤到极点,大叫起来:

“反了!反了!难道你除了王法以外,不知道还有别的法纪吗?天才决不给你拖上庸俗的老路的。他创造法纪,他的意志会成为大家的规律。”

在这一段傲慢的开场白以后,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倒楣的批评家,把他近来所写的荒谬的文字痛加批驳,淋漓尽致的训了一顿。

整个批评界都觉得受了侮辱。他们一向对论战置身事外,不想冒冒失失的去碰钉子;他们对克利斯朵夫认识很清楚,知道他内行,也知道他没有耐性。至多他们之中有几个很含蓄的表示,一个这样优秀的作曲家越出了本行去乱撞未免可惜。他们不论意见怎么样(在他们能有个意见的时候),总还尊重他跟他们一样享有批评家的特权,可以批评一切而自己不受批评。但看到克利斯朵夫突然把同行之间的默契破坏以后,他们立刻把他看做国民公敌了。他们一致认为,一个青年胆敢冒犯那些为国增光的宗师真是岂有此理,就开始对他作剧烈的攻击。他们并不写什么长文章来一套有系统的辩论;——(虽然新闻记者有种特殊的本领,用不着顾到对方的论证,甚至毋须一读,照旧能进行他的论战,此刻也不愿意跟一个实力充足的敌人在这种阵地上对垒。)——凭着多年的经验,他们知道报纸的读者总是相信他的报纸的,报纸而一有辩论的口吻就会减低自己的声望;还不如直捷了当的肯定一切,或更好是否定一切。否定比肯定加倍有力。这是可以从重心律直接推演出来的:把一颗石子从上面丢下来,不是比望上抛更容易吗?因此他们宁可用一些阴险的,挖苦的,侮辱的短文,逐日刊登在显著的地位,把傲慢的克利斯朵夫形容得非常可笑,从来不指出他的姓名,但一切都描写得十分明显。他们把他的言论改头换面,弄得荒谬绝伦;又讲他的轶闻秘史,往往事出有因而一大半是平空捏造的,而且编得非常巧妙,刚好能挑拨克利斯朵夫跟城里人的,尤其是宫廷方面的感情。他们也攻击他的外表,面貌,服装,勾勒出一幅漫画。因为听到再三再四的说,大家终于觉得克利斯朵夫真是这副模样了。

克利斯朵夫的朋友们对这些都可以满不在乎,倘使他们的杂志在论战中没有挨打。其实外边的攻击不过是种警告;人家并不想把它牵入漩涡,而是有心把它和克利斯朵夫撤清,但这份杂志怎么不怕它的声誉受到影响未免令人奇怪;他们暗示,倘若它再不检点,就顾不得遗憾与否,对编辑部其余的人也要下手了。亚陶尔夫·梅和曼海姆开始受到的攻击虽然并不猛烈,已经使窠里的人张皇起来。曼海姆只是笑笑:以为那可以教他的父亲,伯叔,堂兄弟,以及无数的家族着恼,他们自命对他的行为举止有监护之责,一定要因之大为愤慨的。但亚陶尔夫·梅把事情看得非常严重,责备克利斯朵夫连累了杂志。克利斯朵夫老实不客气把他顶回去了。其余几个因为没有挨骂,倒认为这个老是向他们说大话的梅代他们吃些苦也挺有意思。华特霍斯暗中很高兴;他说不砍破几个脑袋就不成其为厮杀。自然,他意思之中决不是说砍破自己的脑袋;他自以为靠着他的门第与社会上的关系,处于绝对安全的地位,至于他的犹太同志们吃些亏也没有什么害处。至此为止还没轮到的高特林和哀朗弗尔可不怕攻击,他们俩会回敬的。他们觉得不愉快的倒是克利斯朵夫那种死心眼儿,使他们跟所有的朋友,尤其是跟所有的女朋友弄得很僵。看到最初几篇文字,他们乐死了,以为这玩笑开得很妙:他们佩服克利斯朵夫捣乱的劲,同时以为只要一句话就能使他斗争的热情降低一点,至少对他们所指定的某些男女朋友留些情分。——可是不行。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不听,什么请托都不理会,只象疯子一样的蛮干。要是让他搅下去,简直没法在地方上过活了。他们的腻友已经哭哭啼啼,怒气冲冲的到社里来闹过几场。他们用尽手段劝克利斯朵夫在某些地方笔下留情: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他们生气了,克利斯朵夫也生气了;但他的态度还是照旧。华特霍斯看着这些朋友着急觉得好玩,绝对不动心,并且故意袒护克利斯朵夫使他们更迫。他也许比他们更能赏识克利斯朵夫的勇敢的蛮劲,佩服他不留退路也不为将来着想,只低着头逢人便撞。至于曼海姆,对这番大锣大鼓的吵架看得高兴极了,自以为把一个疯子带到这群循规蹈矩的人里去的确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眼看克利斯朵夫跟人家一拳来一脚去,他笑弯了腰。虽然他受着妹子的影响,开始相信克利斯朵夫真有点疯头疯脑,他倒反更喜欢他;他需要在他喜欢的人身上找出些可笑的地方。所以他和华特霍斯两人在别的朋友前面替克利斯朵夫撑腰。

他头脑很实际,虽然竭力自以为不实际;因此他认为替朋友着想,最好把他的利害关系和当地最前进的音乐团体的利害关系打成一片。

象大多数的德国城市一样,这里也有一个瓦格纳友谊会,代表反抗保守派的新思想。如今各处对瓦格纳的声望已经公认了,作品也排入了德国所有歌剧院的节目,替瓦格纳辩护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可是瓦格纳的胜利是硬争取得来的,而非由于人家的心悦诚服;骨子里大众仍旧很固执的抱着保守心理,尤其象这儿一样的小城市,跟时代的潮流完全隔绝,只知道仗着古老的名片自命不凡。德国人天生的对新思想新潮流有种疑虑,凡是真实的强烈的东西,没有经过几代的人咀嚼的,他们都懒得去体会:这种情形在这里比别的地方更厉害。固然瓦格纳的作品已没有人敢非难,但一切受瓦格纳思想感应的新作品,大家都不大乐意接受:这就充分证明了上面所说的民族性。所以倘若一切的瓦格纳友谊会能够热心保护艺术界新兴的杰出的力量,那末它们很可以做些有益的事。有时它们的确尽过这种责任,布鲁克纳与胡戈·沃尔夫就受到某些瓦格纳会的支持。但大宗师的自私自利往往使①门徒也跟着自私自利;拜罗伊特既然成了崇拜独一无二的上帝之所,拜罗伊特所有的小支部也成为信徒们永远礼拜同②一个上帝的小教堂。充其量,他们只在正殿旁边的小祭坛上供奉几个忠实信徒的神位,而还得这些信徒对那位独一无二的,多才多艺的神明,音乐、诗歌、戏剧、玄学各方面的祖师,表示五体投地的崇拜,对他神圣的主义能够一字一句的遵守勿渝才行。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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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鲁克纳(1824—1896)与胡戈·沃尔夫(1860—1903)生前受勃拉姆斯党徒排挤。

②德国巴伐利亚邦拜罗伊特城的瓦格纳剧院,为瓦格纳亲自设计监造,绝对不演他人作品。

③此处所称大宗师,独一无二的上帝,神明,祖师,均指瓦格纳。

本地的瓦格纳友谊会就是这种情形。——可是它还装点门面,想结纳一批可为己用的有才气的青年,已经在暗中对克利斯朵夫留意了很久。它不着痕迹的向他表示好感,他根本不觉得;因为他不需要跟人家联络,他不懂为什么他的同胞一定要组织团体挨在一块儿,仿佛单枪骑马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唱歌,散步,喝酒,都是不行的。他讨厌所有的社团。但比较起来,他对瓦格纳友谊会还容易接受,它至少办些美妙的音乐会;而瓦格纳派的艺术主张,他虽然不全部赞同,究竟比别的音乐团体跟他接近得多。单看它对付勃拉姆斯和勃拉姆斯党跟他一样激烈,似乎他和这个党派之间的确还能找到一些共同的立场。因此他就听人拉拢了。居间的是曼海姆,他是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的。虽非音乐家,他也是瓦格纳会的会员。——会中的领袖们早就留意克利斯朵夫在杂志上掀起的论战。他打发敌人的某些作风被认为很有力量,大可加以利用。固然克利斯朵夫对他们神圣的偶像也很不恭敬的刺过几下,但他们宁可装做不看见;——而且这几下最初的,并不如何猛烈的攻击,对于他们急于要趁克利斯朵夫未作更进一步的攻击之前就去加以笼络,也许不为无因,虽然他们并不承认。他们很殷勤的征求他同意,可不可以拿出他几支歌参加瓦格纳会主办的音乐会。克利斯朵夫听了很得意,便答应了。他上他们会里去,又禁不住曼海姆的怂恿,马上入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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