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喘着气儿,叹息,叹息。啊,筋疲力尽,她们的欢乐逐渐平息了。

肯尼迪小姐把嘴唇凑到杯边,举杯呷了一口,哧哧地笑着。杜丝小姐朝茶盘弯下腰去,又把鼻子一皱,滴溜溜地转着她那双眼皮厚实、带滑稽意味的眼睛。肯尼迪又哧哧哧地笑着,俯下她那挽成高髻的金发;一俯下去,就露出插在后颈上的一把鳖甲梳子来了。她嘴里喷溅出茶水,给茶水和笑声噎住了,噎得直咳嗽,就嚷着。

“噢,好油腻的眼睛!想想看,竟嫁给那么一个男人!”她嚷道,“还留着一撮小胡子!”

杜丝尽情地喊得很出色,这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子的洪亮喊声:喜悦,快乐,愤慨。

“竟嫁给那么个油腻腻的鼻子!”她嚷道。

尖嗓门儿,夹杂着深沉的笑声,金色的紧跟着褐色,你追我赶,一声接一声,变幻着腔调,褐金的,金褐的,尖锐深沉,笑声接连不停。她们又笑了一大阵子。真是油腻腻的哩。耗尽了精力,上气不接下气,她们将晃着的头-那是用有光泽的梳子梳理成辫子并挽成高髻的-倚在柜台边儿上。全都涨红了脸(噢!),气喘吁吁,淌着汗(噢!),都透不过气儿来了。

嫁给布卢姆,嫁给那油腻腻的布卢姆。

“哦,天上的圣徒们!”杜丝小姐说。她低头望了望在自己胸前颤动着的玫瑰,叹了口气:“我从来还没笑得这么厉害过呢。我浑身都湿透了。”

“啊,杜丝小姐!”肯尼迪小姐表示异议,“你个讨厌鬼!”

她越发涨红了脸(你个讨厌鬼!),越发金光焕发。

油腻腻的布卢姆正在坎特维尔的营业处,在塞皮的几座油光闪闪的圣母像旁游荡。南尼蒂的父亲就曾挨门挨户地叫卖过这类货品,像我这样用花言巧语骗人。宗教有赚头。为了凯斯那条广告的事儿,得跟他见一面。先填饱肚子再说。我想要。还不到时候哪。她说过,在四点钟。光阴跑得真快。时针转个不停。向前走。在哪儿吃呀?克拉伦斯。海豚。向前走。为了拉乌尔。如果我能从那些广告上捞到五吉尼。紫罗兰色的丝绸衬裙。还不到时候。偷情的快乐。

脸上的红润消退了,越来越消退了,金黄色变得淡了。

迪达勒斯先生溜溜达达地走进了她们的酒吧。碎屑,从他那两个大拇指的灰指甲上削下碎屑。碎屑。他漫步走来。

“咦,欢迎你回来啦,杜丝小姐。”

他握着她的手,问她假日度得可开心吗?

“再开心不过啦。”

他希望她在罗斯特雷沃赶上了好天气。

“天气好极了,”她说,“瞧瞧我都晒成什么样子啦!成天躺在沙滩上。”

褐中透白。

“那你可太淘气啦,”迪达勒珀先生对她说,并放纵地紧握住她的手,“可怜的傻男人都给你迷住啦。”

身着缎子衬衫的杜丝小姐安详地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去。

“哦,你给我走吧!我可不认为你是个非常傻的人。”

可他是傻里傻气的。

“喏,我就是傻,”他沉思了一下,“我在摇篮里就显得那么傻,他们就给我取名叫傻西蒙。”

“那时候你准是挺逗人爱的,”杜丝小姐回答说,“今天大夫要你喝点什么呀?”

“唔,喏,”他沉吟了一忽儿,“凡事都听你的吧。我想麻烦你给我来点清水和半杯威士忌。”

丁零。

“马上就端来,”杜丝小姐答应道。

她风度翩翩地发挥了麻利快这一本事之后,立刻就转向镀有“坎特雷尔与科克伦”一行金字的镜子。她举止娴雅地拔开透明容器的塞子,倒出一份金色的威士忌。迪达勒斯先生从上衣下摆底下掏出烟草袋和烟斗。她敏捷地为他把酒端了来。他用烟斗两次吹出横笛的沙哑音响。

“可不是嘛,”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想去看看莫恩山。那儿的空气准有益于健康。但是俗话说得好,久而久之,前兆终究会应验。是啊。是啊。”

是啊。他把一小撮细丝,她的处女发,她的人鱼发,塞进烟斗里。碎屑。一小绺。沉思。缄默无言。

谁都不曾说片言只语。是啊。

杜丝小姐边快活地打磨着平底大酒杯,边颤悠悠地唱了起来:

噢,艾多洛勒斯,东海的女王!

“利德维尔先生今天来过吗?”

利内翰走进来了。利内翰四下里打量着。布卢姆先生走到埃塞克珀桥跟前。是啊,布卢姆先生跨过那塞克斯桥。我得给玛莎写封信。买点信纸。达利烟店。那里的女店员挺殷勤的。布卢姆,老布卢姆。稞麦地开蓝花。

“吃午饭的时候他来过,”杜丝小姐说。

利内翰凑近了些。

“博伊兰先生找我来着吗?”

他问。她回答说:

“肯尼迪小姐,我在楼上的时候博伊兰先生来过吗?”

肯尼迪把第二杯茶端稳了,两眼盯着书页,用小姐式的腔调回答她这句问话:

“没有,他没来过。”

肯尼迪虽听见了,却连抬也不抬一下她那小姐派头的目光,继续读下去。利内翰那圆滚滚的身躯绕着放三明治的钟形玻璃罩走了一圈。

“闷儿!谁在那个角落里哪?”

肯尼迪连睬都不曾睬他一眼,可他还是试着向她献殷勤,提醒她要注意句号。教她光读黑字:圆圆的0和弯曲的S。

辚辚,轻快二轮马车辚辚。

金发女侍看着书,连睬都不睬。她不屑一顾。当他凭着记忆用没有抑扬的腔调呆板地背诵浅显的寓言时,她还是不屑一顾:

“一只狐狸遇见了一只鹳。狐狸对鹳说:‘你把嘴伸进我的喉咙,替我拽出一根骨头好不好?,”

他徒然地用单调低沉的声音讲了这么一段。杜丝小姐把脸掉向旁边那杯茶。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他说:

“哎呀!啊唷!”

他向迪达勒斯先生致意,对方朝他点了点头。

“一位著名的儿子向他的著名的父亲问候。”

“你指的是谁呀?”迪达勒斯先生说。

利内翰极其和蔼地摊开了双臂。谁呀?

“能是谁呢?”他问,“你还用得着问吗?是斯蒂芬,青年‘大诗人’呀。”

干渴。

著名的父亲迪达勒斯先生将他那填满干烟叶的烟斗撂在一旁。

“原来如此,”他说,“我一时还没悟过来指的是谁呢。我听说他交的朋友都是精心挑选的。你新近见到过他吗?”

他见过。

“今天我还和他一道痛饮过美酒哩,”利内翰说,“城里的穆尼酒馆和海滨上的穆尼酒馆。凭着在诗歌上的努力,他拿到了一笔钱。”

他朝着褐发女侍那被茶水润湿了的嘴唇-倾听着他说话的嘴唇和眼睛,露出了微笑:

“爱琳”的精英们都洗耳恭听。包括都柏林最有才华的新闻记者兼编辑、堂堂的饱学之士休·麦克休,和那位生在荒芜多雨的西部、以奥马登·伯克这一动听的称呼闻名的少年吟游诗人。”

过了一会儿,迪达勒斯先生举起他那杯兑水威士忌。

“那一定挺逗趣儿的,”他说,“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他饮着酒。眼睛里露出眺望远处哀伤之山的神色。他将玻璃杯撂下了。

他朝大厅的门望去。

“看来你们把钢琴挪动了位置。”

“今天调音师来了,”杜丝小姐回答说,“是为了举办允许吸烟的音乐会而调的音。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出色的钢琴演奏家。”

“真的吗?”

“他弹得好吧,肯尼迪小姐?要知道,真正的古典弹奏法。他还是个盲人呢,怪可怜的。我敢肯定他还不满二十岁。”

“真的吗?”迪达勒斯先生说。

他喝完了酒,缓步走开了。

“我一看他的脸就觉得难过,”杜丝小姐用同情的口吻说。

天打雷霹的,你这婊子养的杂种!

与她表示的怜悯相配合,餐厅的铃铛叮啷一声响了。秃头帕特到酒吧和餐厅的门口来了。聋子帕特来了,奥蒙德饭店的茶房帕特来了。给吃饭的客人预备的陈啤酒。她不慌不忙地端上了陈啤酒。

利内翰耐心地等待着不耐烦的博伊兰,等待着辚辚地驾着轻快二轮马车而来的那个恶魔般的纨绔子。

掀开盖子,他(谁?)逼视着木框(棺材?)里那斜绷着的三重(钢琴!)钢丝。他(就是曾经放肆地紧握过她的手的那个人)踩着柔音踏板,按了按三个三和弦音键,试一下油毛毡厚度的变化,听一听用毡子裹住的琴槌敲击出的音响效果。

聪明的布卢姆(亨利·弗罗尔)在达利商行买了两张奶油色的仿羔皮纸(一张是备用的),两个信封,边买边回想着自己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工作时的事。你在自己家里不幸福吗?花是为了安慰我,把爱情断送掉的针。花的语言是有含义的。那是一朵雏菊吗?象征着天真无邪。望完弥撒后,跟品行端正的良家少女见面。多谢多谢。聪明的布卢姆望着贴在门上的一张招贴画。一个吸着烟的美人鱼在绮丽的波浪当中扭动着腰肢。吸美人鱼牌香烟吧,吸那无比凉爽的烟吧。头发随波飘荡,害着相思病。为了某个男人。为了拉乌尔。他放眼望去,只见远远地在埃塞克斯桥上,远远地望到一顶花哨的帽子乘着二轮轻快马车。那就是。又碰见了。这是第三回了。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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