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坎宁翰首先把戴着丝质大礼帽的头伸进嘎嘎作响的马车,轻捷地进去落座了。鲍尔先生小心翼翼地弯着修长的身躯,跟在他后面也上了车。

“来吧,西蒙。”

“您先上,”布卢姆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匆匆戴上帽子,边上车边说:

“好的,好的。”

“人都齐了吗?”马丁·坎宁翰问:“上车吧,布卢姆。”

布卢姆先生上了车,在空位子上落座。他反手带上车门,咣噹了两下,直到把它撞严实了才撒手。他将一只胳膊套在拉手吊带里,神情严肃地从敞着的车窗里眺望马路旁那一扇扇拉得低低的百叶窗。有一副帘子被拉到一边,一个老妪正向外窥视。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又白又扁。她在感谢命运这一遭儿总算饶过了自已。妇女们对尸体所表示的兴趣是异乎寻常的。我们来到世上时给了她们那么多麻烦,所以她们乐意看到我们走。她们好像适合于干这种活儿。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趿拉着拖鞋,轻手轻脚地,生怕惊醒了他。然后给他装裹,以便入殓。摩莉和弗莱明大妈在往棺材里面铺着什么。再往你那边拽拽呀。我们的包尸布。你决不会知道自己死后谁会来摸你。洗身子啦,洗头啦。我相信她们还会给他剪指甲和头发,并且装在信封里保存一点儿。这之后,照样会长哩。这可是件脏活儿。

大家伫候着,谁也不吭一声儿。大概是在装花圈哪。我坐在硬邦邦的东西上面。唔,原来是我后裤兜儿里的那块香皂。最好把它挪一挪,等有机会再说。

大家全在伫候。过一会儿,前方传来了车轮的转动声,越来越挨近,接着就是马蹄声。车身颠簸了一下。他们的马车开始前进了,摇摇摆摆,吱嘎作响。后面也响起了另外一些马蹄的声音和车轱辘的吱吜声。马路旁的百叶窗向后移动;门环上蒙着黑纱的九号那半掩着的大门,也以步行的速度过去了。

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膝盖抖动着。直到车子拐了个弯,沿着电车轨道走去,这时才打破了沉寂。特里顿维尔路。速度加快了。车轮在卵石铺成的公路上咯噔咯噔地向前滚动,像是发了疯似的玻璃在车门框里咔嗒咔嗒地震颤着。

“他这是拉着咱们走哪条路啊?”鲍尔先生隔看车窗边东张西望,边问。

“爱尔兰区,”马丁·坎宁翰说,“这是林森德。布伦斯威克大街。”

迪达勒斯先生朝车窗外望着,点了点头。

“这是个古老的好风习,”他说,“我很高兴如今还没有废除。”

大家隔看车窗望了望。行人纷纷脱便帽或礼帽,表示敬意呢。马车径过沃特利巷后就离开电车轨道,走上较为平坦的路。布卢姆先生定睛望望,只见有个身材细溜、穿着丧服、头戴宽檐帽的青年。

“迪达勒斯,你的一个熟人刚刚走过去了,”他说。

“谁呀?”

“你的公子和继承人。”

“他在哪儿?”迪达勒斯说着,斜探过身子来。

马车正沿着一排公寓房子驰去,房前的路面上挖出一条条明沟,沟旁是一溜儿土堆。在拐角处车身蓦地歪了歪,又折回到电车轨道上了,车轮喧闹地咯噔咯噔向前滚动。迪达勒斯先生往后靠了靠身子,说:

“穆利根那家伙跟他在一道吗?他的忠实的阿卡帖斯!”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就他一个人。”

“大概是看他的萨莉舅妈去啦,”迪达勒斯说,“古尔丁那一伙儿,喝得醉醺醺的小成本会计师,还有克莉西,爸爸的小屎橛子,知父莫如聪明的小妞儿。”

布卢姆先生望着林森德路凄然一笑。华莱士兄弟瓶厂:多德尔桥。

里奇·古尔丁和律师用的公文包。他管这事务所叫作古尔丁-科利斯-沃德。他开的玩笑如今越来越没味儿了。从前他可是个大淘气包。一个星期天早晨,他用饰针把房东太太的两顶帽子别在头上,同伊格内修斯·加拉赫一道在斯塔默街上跳起华尔兹舞,通宵达旦地在外边疯闹。如今他可垮下来了,我看他的背痛,就是当年埋下的根子。老婆替他按摩背。他满以为服点药丸就能痊愈。其实那统统都只不过是面包渣子。利润高达百分之六百左右。

“他跟一帮下贱痞子鬼混,”迪达勒斯先生骂道,“大家都说,那个穆利根就是个坏透了的流氓,心肠狠毒,堕落到了极点。他的名字臭遍了整个都柏林城。在天主和圣母的佑助下,我迟早非写封信给他老娘、姑妈或是什么人不可。叫她看了,会把眼睛瞪得像门一样大。我要隔肢他屁股!我说话算数。”

他用大得足以压住车轮咯咯声的嗓门嚷着:

“我绝不能听任她那个杂种侄子毁掉我儿子。他爹是个站柜台的,在我表弟彼得·保罗·麦克斯威尼的店里卖棉线带。我决不让他得逞。”

他住了嘴。布卢姆先生把视线从他那愤怒的口髭,移到鲍尔先生那和蔼的面容,以及马丁·坎宁翰的眼睛和严肃地摇曳着的胡子上。好一个吵吵闹闹、固执己见的人。满脑子都是儿子。他说得对。总得有个继承人啊。倘若小鲁迪还在世的话,我就可以看看他长大。在家里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穿着一身伊顿式的制服,和摩莉并肩而行。我的儿子。他眼中的我。那必然会是一番异样的感觉。我的子嗣。纯粹是出于偶然。准是那天早晨发生在雷蒙德高台街的事。她正从窗口眺望着两条狗在“停止作恶”的墙边搞着。有个警官笑嘻嘻地仰望着。她穿的是那件奶油色长袍,已经绽了线,可她始终也没缝上。摸摸我,波尔迪。天哪,我想得要死。这就是生命的起源。

于是,她有了身孕。葛雷斯顿斯音乐会的邀请也只好推掉。我的儿子在她肚子里。倘若他活着,我原是可以一直帮助他的。那是肯定的。让他能够自立,还学会德语。

“咱们来迟了吗?”鲍尔先生问。

“迟了十分钟,”马丁·坎宁翰边看看表边说。

摩莉。米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单薄了一点。是个假小子,满嘴村话。呸,跳跳蹦蹦的朱庇特哪!你这天神和小鱼儿哪!可她毕竟是个招人疼的好姐儿,很快就要成为妇人啦。穆林加尔。最亲爱的爹爹。年轻学生。是啊,是啊,也是个妇人哩。人生啊,人生。

马车左摇右晃,他们四个人的身躯也跟着颠簸。

“科尼蛮可以给咱们套一辆更宽绰些的车嘛,”鲍尔先生说。

“他原是可以的,”迪达勒斯先生说,“要不是被那斜视症折腾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阖上了左眼。马丁·坎宁翰开始把腿下的面包渣子撢掉。

“这是什么呀,”他说,“天哪,是面包渣儿吗?”

“想必新近有人在这儿举行过野餐哩,”鲍尔先生说。

大家都抬起腿来,厌恶地瞅着那散发着霉臭、扣子也脱落了的座位皮面。迪达勒斯先生抽着鼻子,蹙眉朝下望望说:

“除非是我完全误会了……你觉得怎么样,马丁?”

“我也这么认为,”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把大腿放下来。亏得我洗了那个澡。脚上感到很清爽。可要是弗莱明大妈替我把这双短袜补得更细一点就好了。

迪达勒浙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毕竟是,”他说,“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汤姆·克南露面了吗?”马丁·坎宁翰慢条斯理地捻着胡子梢儿,问道。

“来啦,”布卢姆先生回答说:“他跟内德·兰伯特和海因斯一道坐在后面哪。”

“还有科尼、凯莱赫本人呢?”鲍尔先生问。

“他到公墓去啦,”马丁·坎宁翰说。

“今天早晨我遇见了麦科伊,”布卢姆先生说,“他说他尽可能来。”

马车猛地停住了。

“怎么啦?”

“堵车了。”

“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布卢姆先生从车窗里探出头去。

“大运河,”他说。

煤气厂。听说这能治百日咳哩。亏得米莉从来没患上过。可怜的娃娃们!痉挛得都蜷缩成一团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够受的。相形之下,她患的病倒比较轻,不过是麻疹而已。煎亚麻籽。猩红热。流行性感冒。我这是在替死神兜揽广告哪。可别错过这个机会。狗收容所就在那边。可怜的老阿索斯!好好照料阿索斯,利奥波德,这是我最后的愿望。愿你的旨意实现。对坟墓里的人们我们总是唯命是从。那是他弥留之际潦潦草草写下的。狗伤心得衰竭而死。那是一只温和驯顺的家畜。老人养的狗通常都是这样的。

吧嗒一声一滴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他缩回脖子。接着,一阵骤雨嘀嘀嗒嗒地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奇怪,稀稀落落的,就像是漏勺滤下来的。我料到会下。想起来啦,我的靴子咯吱咯吱直响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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