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终生部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将近一个星期没有看见过的太阳刚刚冒出地干线,低低的红光照在一条条双桅般的停泊帆上,抛锚停泊的双桅船共有三个船队,一队在北边,一队在南边,一队在西边。总数一定有一百条左右,式样各不相同,远处还有一条法国人的横帆船,似乎在向这一百条船一一点头行礼。每条船上都在放下平底小船来,就像是从拥挤的蜂房里放出蜜蜂来一样,喧闹的人声,滑车和绳索的嘎嘎声,船桨的击水声,穿过汹涌起伏的海面传到几英里以外去。太阳升起的时候,船帆变幻着各种颜色,先是黑的,后来是蓝灰色的,最后是自的。还有更多船在摇摇摆摆穿过浓雾向南驶去。

平底船聚集成一堆,又分散开来,三五成群,后来又重新分开重新组合,但都朝着一个方向划去,人们互相叫喊,互相打唿哨,有的在起哄,有的在唱歌,水面上斑斑点点尽是船上扔下来的垃圾。

“这是一个城市,”哈维说。“屈劳帕说得对,这是一个城市!”

“我看这还算小的呢,”屈劳帕说。“只有千把个人;那边就是弗吉恩滩。”他指指一片绿茵茵的海,十分宽阔,却没有一条平底船。

“海上号”在北边的分船队外围绕了一圈,屈劳帕向一个又一个朋友挥手招呼,然后像赛季结束以后的游艇一样,干净利落地下了锚。纽芬兰浅滩的船队对航海技术高明的船总是默默放‘白过去,而技术差劲的船往往一路都要受到他们的奚落。

“刚好赶上捕毛鳞鱼,”“玛里。恰尔顿号”叫道。

“加工的盐用得差不多啦?”“菲里浦国王号”问。

“嗨,汤姆。泼拉特!今天晚上过来吃饭吗?”“亨利。克莱号”说。

这样的一问一答在船与船之间不停地飞来飞去。这些人以前驾平底船在雾中捕鱼时都碰到过,但是不像在纽芬兰浅滩的船队里,有更多闲聊的工夫。他们似乎都知道哈维被救的事,部问他是不是已经成为合格的水手。年轻的水手们跟丹开玩笑,丹伶牙利齿,用他们家乡的绰号称呼他们,问他们身体可好,这些绰号都是他们所不乐意听见的。梅纽尔也叽里狐啦用家乡话跟同乡人说话;人家甚至看见沉默寡言的厨师也骑在第二斜桅上用盖尔话向一个黑得跟他一样的朋友喊话。弗吉恩浅滩周围都是岩底,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擦伤抛锚的索具,有漂移的危险,因此他们给缆绳安上了浮标,接下来他们的平底船便前往停泊在一英里以外的船群,跟别的平底船聚在一起。上下颠簸的双桅船为安全起见,隔开一段阻离,像母鸭看着它们一窝窝小鸭,而那些平底船的举动也确实像一群放肆的小鸭。

当他们划人这一片互相碰撞乱七八糟的船群时:哈维的耳畔尽是对他划桨品头评足的吵闹声。都快把他的耳朵也震聋了。从拉布拉多到长岛一带的方言夹带着葡萄牙语,拿不勒斯语,混合语,法语和盖尔语,有的唱,有的叫,有的骂,花样百出,全在他周围狐啦呱啦,而且他似乎成了众矢之的,那几十张粗野的脸随着摇摇摆摆的小船忽起忽落。在他们中间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那样无地自容,那可能是长期以来只生活在“海上号”上的缘故吧。一个微微波动的轻浪,从浪尾到浪头只有三弗隆长,也足以轻轻托起一串漆成各种颜色的平底船。他们在那儿闲逛了一会儿工夫,地平线上仿佛展开了一长幅起绒的粗呢,十分奇妙,那些人便指指点点嚷开了,可一会儿工夫那些张大的嘴巴,挥舞的手臂,敞开的胸膛全都不见了,而另一个轻浪扬起来的都是另一伙完全不同的人物,就像木偶剧场里换了一批纸训的木偶上场。哈维都看出了神。“注意!”丹挥舞着长柄捞鱼网说。“我叫你按下去,你就按下去。从现在起毛鳞鱼随时会成群结队地过来。我们停在哪儿,汤姆。泼拉特?”

“海军准将”汤姆。泼拉特一边把别的船推开撑开,一边跟老朋友打招呼,一边警告那些老仇人,带着他那小小的船队,稳稳当当到了一堆船的下风头,可马上又有三四个人拖着锚想抢凤把船划到“海上号”船头的下风处去。这时响起了一阵笑声,原来有一条平底船从它占的地方冲了出来,速度飞快,船上的人在发疯般地把锚索拉起来。

“让船慢下来!”有二十来个声音一齐吼了起来。“把锚索抖开。”

“怎么回事?”哈维说,当时那船已经飞快向南冲去。“他不是已经下了锚了吗?”

“锚下了,那是肯定的,不过下锚的索具好橡移动了,”丹笑着说。“鲸鱼缠住了它……按下去,哈维!毛鳞鱼要来啦!”

他们周围的海暗淡下去,变成了一片黑水,然后一群群密密麻麻的小银鱼嘶嘶作响起来,与此同时五六英亩范围里的鳕鱼开始像五月的蹲鱼一样蹦跳起来,而鳕鱼后面又有三四条灰色的阔背鲸鱼在水里兴风作浪。

人人都大声嚷嚷想起锚插到鱼群中去,缠住了邻船的渔线,还在兴奋地七嘴八舌,拼命地将长柄捞鱼网按入水中,不是尖声告诫同伴,就是给他们出些主意,这时深沉的嘶嘶声听上去就像刚刚揭开盖于的汽水,鳕鱼、人和鲸鱼一齐扑向那些不幸的小银鱼。哈维差一点给丹的鱼网长柄打落水去。但在这一片大混乱中他所注意到并终生难忘的是一只一动不动露出凶光的小眼睛,有点像马戏团里大家的眼睛。那是一条贴着水面飞快游来的鲸鱼,眼睛刚好跟海水处在同一个平面上,所以他说鲸鱼跟他眨了眨眼皮。有三条船发现他们下锚的索具给这些横冲直撞的海中猎手缠住了,拖了有半海里之多,这些“野马”才把“缰绳”甩掉。

过不多久毛鳞鱼游开去了,五分钟以后再也听不见它们的声音,只有坠予抛出去的啪啪声,鳕鱼的击水声以及人们叉到它们用杀鱼棒重重一击的声音。这次捕鱼真是令人惊奇。哈维可以看到水下微微发亮的鳕鱼,成群结队慢慢地游着。咬了钩也不慌不忙。平底船在弗吉恩滩或东部浅滩上彼严禁在一条渔线上装一个以上的钓钩,纽芬兰浅滩的法律中有这项规定;但是小船这样密集,一根渔线即使只有一个鱼钩,也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哈维不由自主跟两旁的人剧烈争吵起来,一边是个头发很长的纽芬兰人,样子还算和气,另一边是个哇里睦啦乱嚷嚷的葡萄牙人。

渔线缠在一起还不要紧,平底船水下的锚索缠上了那就更乱了套。人人都挑一个自以为合适的地方下锚,然后绕着一个固定点漂浮或划船。一旦鱼咬钩不太快,人人都想起锚换个好地方,但三个人中总有一个发现他跟四五条邻般紧紧连在了一起。在纽芬兰浅滩上割断别人的索具是恶劣透顶的犯罪行为,可仍然有人干这种勾当,而且千得查都查不出来。那天也发主了三四起。汤姆。泼拉特当场抓住一个缅因州的人,举起船桨,把那家伙打下船去,梅级尔也用同样手段对付了他的一个同乡人。但是哈维的锚索还是割断了,宾的锚索也一样,他们的船便改作了运输船,鱼装满了,便运到海上号去。

毛鳞鱼群在黄昏时光又来了一次,于是那种疯狂的喧嚣又周而复始。天黑他们才划回大船在鱼栏边上的煤油灯下加工。

那有一大堆鱼,他们加工着便打起瞌睡来。第二天有几条船就在弗吉恩岩顶上捕鱼;哈维跟他们一起去了,他朝下看能看到那块孤零零的岩石上长满了海草,那块岩石距离水面不到二十英尺,鳕鱼在那里像几个庞大的军团,在像皮革一样的巨藻上面庄严地行军,它们吞起饵来一起吞,停下来时一起停。中午时候,他们才松弛下来,开始寻找消遣。丹头一个看到“布拉格希望号”刚到,当他们的平底船也来加入捕鱼时,劈面就有人问了一个问题,也算是招巴“谁是船队里最最小气的人?”

三百个人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尼克。勃兰弟。”那声音听上去真像管风琴伴奏下的大合唱。

“谁偷掉了灯芯?”那是丹的提问。

“尼克。勃兰弟,”条条船上都这么唱。

“谁用咸鱼饵煮汤?”四分之一英里以外不知谁在暗地里叫嚷道。

又是一阵欢天喜地的合唱。按说勃兰弟并不特别小气。不过他有这样的名声,而且多半是船队里的人编出来的。后来他们又发现了一个人,是从一条“屈罗洛”船上下来的,那人六年以前被起诉用了一条带有五六个鱼钩的索具,在浅滩地区,把这种做法叫明偷暗抢。这个人也就自然而然得到了一个明偷暗抢贼吉姆的绰号,尽管他从此以后一直藏身在乔奇斯,可后来他每到一处都发现自己的名声早就在那儿等着他了。他们像爆竹齐鸣一样哄了起来:“吉姆!哦,吉姆!吉姆!哦,吉姆!明偷暗抢贼吉姆!”这样起哄大家觉得很开心。接着,有一个贝弗利人唱了起来,“卡里。匹脱曼号的铁锚丝毫不管用,”那个人很有点诗意,花了一整天编了这首歌,还把这首歌吹嘘了好几个星期。这下平底船上的人们仿佛得了什么宝,起劲起来。他们问那个贝弗利,诗人怎么也出海来挣钱来啦,原来即使是诗人也不是想千什么就千什么的!条条双桅船上都有人在轮流起哄。哪儿有一个粗心大意或肮里肮脏的厨师,平底船上便唱开了那个厨师限他烧的饭菜。哪条双桅船有什么把柄没让人发觉,便有人详详细细向整个船队作介绍。有谁从一起吃饭的伙伴那儿“钓”了烟丝,他的名字便会在这个集会上指出,并在一个又一个浪头上抛来抛去。屈劳帕一贯正确的判断,朗杰克几年以前卖掉做买卖的船,丹的心上人(丹一听就暴跳如雷),宾使用乎底船铁锚的坏运气,萨尔脱斯对肥料的看法,梅纽尔在岸上有点失检,哈维划起船来的娘娘腔。全都成了公众的笑料。太阳底下一片片茫茫的雾降落下来,围绕着他们,那些声音听上去更像有一排看不见的法官在宣读他们的判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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