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明日,聘才发贴请客,请的是富三爷、贵大爷、奚十一、潘三、张仲雨、杨梅窗。是日辞了两个,贵大爷病了,张仲雨有事不能来。即补了冯子佩、唐和尚,宾主共七位。聘才叫了蓉官来陪富三,着人到篷子里叫了天香、翠官前来。不多一刻,两个剃头的也坐了大骡车,有一个人跟着,走进寺来。冯子佩是认识的,小剃头的先与子佩请了安,然后向聘才请安。聘才仔细看他,果然生得俊俏,眉目清澄,肌肤洁白,打扮的式样也与相公一般。天香的面色虽白,细看皮肤略粗。翠官伶俐可爱,就是面上有几点雀斑,眉稍一个黑痣,手也生得粗黑。都是称身时样的衣服、靴帽,手上都有金镯子、金戒指,腰间挂着表与零碎玉器。聘才看了一回,已有几分喜欢。冯子佩与他们说了,要他们明日来陪酒。二人便极意殷勤,装烟倒茶,甚至捶背捏腿的百般趋奉,聘才十分大乐,便越看越觉好了,留他吃了晚饭。天香、翠官都会唱乱弹梆子腔,胡琴、月琴咿咿哑哑闹起来,直闹到三更,聘才每人开发了八吊钱,道谢而去。

明日一早即来伺候,聘才、子佩方才起来。两个剃头的便问聘才找出梳篦,替他梳发,梳完了又捶了一会。那一个也与子佩梳了,然后吃过早饭,开了烟灯,大家吃烟。富三爷先来,唐和尚见富三爷来了,就带了得月进来。天香、翠官与富三、和尚都请了安。富三却不认识,问他是谁,在那一班的,聘才就说是全福班的。随后奚十一、潘三同来。奚十一带了巴英官,潘三带了个学徒弟的小伙计,拿他竟当做跟班的。大家一齐相见了。潘三见了天香、翠官,笑道:“你们怎么也跑了来?”奚十一道:“看来,魏大爷要开篷子做掌柜的了。”富三方晓得是剃头的,便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他们,不是班子里的,倒也好。”大家同坐着,顽笑了一阵。

忽听得院中有人说:“来晚了!来晚了!”只见一人穿着皮袍褂,戴着一顶齐眉毛的大毛皮帽,进门向各人作了个揖,说:“今日有个内城朋友请我去看阳宅,闹了一天,并邀我去给他们看地,也不过是想外放。”聘才因叫翠官、天香过来见了,说:“这就是很会看风水的杨八老爷,你们何不求他去看看你们的棚子,多会儿发财呢?”富三因接向杨八道:“你要留神呀,不要像乌家的事,看完了找到你门上去。”说罢大家大笑。冯子佩忽然皱了眉说声不好,便到院子里吐起来。慌得大家同来看他。吐了一会,就脸红头晕,满身发热。聘才忙叫他到炕上躺了。躺了一会,越发不好,便要回去。聘才便吩咐套车,自有他跟班的送他回去了。将近点灯时候,聘才即吩咐点灯。聘才新制了一架玻璃灯屏,摆在炕上,画着二十四出春画。屋内挂了八盏玻璃灯,中间挂一个彩灯,地下又点了四枝地照,两边生了两个火盆,中间摆了一个圆桌。安了席,奚十一看那灯屏上的春画,对潘三笑道:“老三,你看那挨嘴巴的很像是你。”潘三道:“那个搂着人的也像你,就只少个桶儿。”富三看到末后一幅,不觉大笑道:“岂有此理!魏老大不该不该,真是对景挂画。你们大家来瞧,这不是两个和尚鸡奸么?”

众人看了,一齐大笑。奚十一对着得月道:“你师父天天这么着吗?”得月“呸”了一声,涨红了脸,扭转头不看。唐和尚合着掌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此时坐的是富三首席,聘才叫翠官陪了他。第二是奚十一,唐和尚知他是个阔手,且知道他爱得月,便叫得月陪了他。杨八坐了第三,聘才叫天香挨着他。潘三坐了第四,自己与唐和尚坐了主位,只不见蓉官来。饮酒之间,撒村笑骂,嘈杂到个不成样子。还是富三稳重些,不过与翠官说些顽笑话,尚不至十分村俗。奚十一手拿了杯子灌那得月,一手伸在得月屁股后头,闹得得月一个腰扭来扭去,两个肩膀闪得一高一低,水汪汪的两只眼睛,看着奚十一,一手推住了酒杯。奚十一道:“你若不喝这杯,我便灌你皮杯。”得月只得喝了。那杨八更为肉麻,抱了天香坐在膝上,掂着腿,把个天香簸得浑身乱颤,杨八与他一口一口的喝皮杯,又问道:“我听见人说,你的妹子相貌很好,认识的人也很多。”卓天香脸一红,回道:“你不要信他们一面之辞。”杨八道:“我去年看见人给他写扇子,难道他们写的字也是一面之辞吗?”

说着将他脸上又闻一闻。只有潘三与聘才无人可闹。聘才笑道:

“我们今日只好轮着来闹这个老和尚了。”便互相与唐和尚豁了几拳。闹了一个多时辰,奚十一瘾来了,便叫巴英官拿出烟具来。灯是开现成的,奚十一躺下,叫得月陪他吹烟,两个剃头的也有烟瘾。都聚拢来。唐和尚见了,即连打了两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看得奚十一瘾大,等不及,便到自己房中过瘾去了。

富三歪转身子,拉过翠官问道:“你在铺子里做这买卖,究竟也无甚好处,不如跟我到湖北去罢,可愿不愿呢?”翠官听了道:“你肯带我去吗,你就是我的亲爸爸了。”说罢,便靠在富三怀里,把脸挨近富三嘴边,又说道:“我是不比相公,要花钱出师。当年讲明学徒弟不过三年,如今已满了三年了,要去就去。亲爸爸,你真带我去吗?”富三道:“你若愿意跟我,我就带你去。”杨八听了,因向富三道:“老三,你又胡闹了!你与其带他去的钱,不如帮帮我捐个分发。前日那个告帮的知单上,求你再写一笔。”富三因说道:“我再写三十两就是了,你不必在旁吃醋。”杨八不但不急,并且连连道谢。

翠官一笑道:“三爷你能好造化,我才叫你能一个干爹爹,就又给你能招了一个来了。”杨八只作未听见,坐在一旁吃水烟。

聘才道:“你跟三爷去很好,还有什么不愿的吗。虽然比不得相公出师,也要赏你师父几吊钱。”富三道:“这个自然。”翠官道:“当真的了?”富三道:“当真的了。”翠官便索性扒上富三身上,将头在富三肩上碰了几碰,说道:“我就磕头谢了!好三老爷,好亲爸爸!”富三乐得受不得。潘三见得月躺在奚十一怀里,天香躺在对面,杨八也想吹一口,便坐在炕沿上,歪转身子,压在天香身上。得月上好了一口,杨八接了过来,拨开毛冗冗的胡子,抽了一抽,口涎直流下来,点点滴滴,烟枪上也沾了好些,他就把皮袖子擦擦嘴再抽。枪又堵住了,天香欲替他通通,身子被他压住难动。杨八便检了根签子乱戳,一抬手,把个皮袖子在灯上烧了一块,惹得大家笑起来。

杨八道:“这个我也是初学。”便勉强吸了一口,烧得很焦枯臭,放下枪。天香道:“你别压住了我,我替你烧。”那边得月枕在奚十一手上,奚十一又摸他的屁股。得月要起来,奚十一将一条腿压住了他,得月无法,只好任其抚摩。奚十一一盒子烟已完了,便叫巴英官拿烟来。英官远远的站在一边,正在那里发气。奚十一叫了两三声,方才答道:“没有了。”奚十一道:“怎么没有?我还有个大盒子在袋里。”英官又歇了半天,方说道:“洒了。”奚十一道:“洒了?你将盒子给我瞧。”

巴英官气忿忿的走近来,把个大金盒子一扔,倒转了滚到灯边。

得月忙取时,不提防将灯碰翻,“当”的一声,把个玻璃罩子砸破了,还溅了奚十一一脸的油。得月颇不好意思,奚十一道:

“不妨。”忙将手巾抹了,坐了过来,要盆水净了脸。一件猞狮裘上也洒了几点,也抹干净了。聘才的人忙换了一盏灯,擦了盘子。得月将盒子揭开看时,果然是空的。奚十一道:“这便怎么好?去问唐大爷要些来罢。”聘才道:“有,有,有!前日我得了几两老土烟。”便叫四儿到房里去取烟。

聘才的房就在这院子西边,一重门进去,一个小院子,一并两间。聘才只将院门锁了,因要伺候客,不能叫人看守屋子。

此夜月明如昼,四儿走到门边,开了锁,将手推门,忽然的推不开。因想此门素来松的,忽然今日紧了,略用些力也推不开。

放下灯罩,双手用力一推,方推开了些,见门里有块石头顶住,心中着实疑异,想道:“里头没有人,这块石头谁来顶的?”便蹲下身子拨过了石头,拿了灯罩,走进外间一照,不少东西,四儿略放了心。再走到里间细细一看,又照了一照,便吓了一大跳,只见大皮箱少了一个,炕上两个拜匣、一个衣包也不见了。即忙嚷将出来道:“老爷!不好了,被了窃了!”聘才心中甚慌,连忙赶去,到屋里看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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