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倒在床前,心里充满了极其可怕的绝望,以致我都失去了理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布里吉特叹了口气,她仿佛感到有个讨厌的重物在压迫着自己似的,把床单扯开,露出了赤裸的、雪白的酥胸。
见此情景,我已神不守舍了。是痛苦还是欲念?我一点儿也弄不清楚。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让我猛然一颤。“什么!”我心想,“把这让给另一个男人!我去死,命归黄泉,而这个雪白粉嫩的胸脯却在呼吸着苍穹的空气?公正的上帝啊!让别人的手而不是我的手去抚摸这冰肌玉肤!让另一个人的嘴去吻这香唇,让这颗心里装着另一个人的爱!让另一个男人守在这个床头!布里吉特幸福快乐,欢蹦乱跳,有人疼爱,而我却长眠地下,化作尘埃!如果我明天不在人世了,多长时间她就会把我给忘掉了?她会流多少眼泪?也许一滴眼泪也没有!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接近她的人不对她说我死了是件好事,他们都会急不可耐地去安慰她,劝她别再思念我!如果她哭了,大家会让她开心;如果她想起点什么,又伤心了,大家便会让她别触景生情;如果她在我死了之后心里还在爱着我,大家会像是她中了毒似的把她治好;而她自己,头一天也许会说她要跟着我去,但是,一个月之后,她便会扭过头去,免得从远处看见我坟头栽的那棵垂杨柳!怎么会不是这样呢?她是那样地美丽,她会惋惜谁呢?即使她想忧伤而死,但这美丽诱人的胸脯会对她说,它想活,而她对镜一照,也就深信不疑了。到了泪水干涸的那一天,笑靥露出来了,有谁不会祝贺她从痛苦中走了出来?在沉默不请了一个星期之后,当别人在她面前提到我的时候,她开始忍受得住了,因为她自己在提到我时,也在忧愁地望着别人,仿佛在说:‘安慰安慰我吧。’然后,她渐渐地习惯了,不再害怕回忆起我了,而是不愿再提起我来。当春光明媚的早晨,鸟儿在朝露中调嫩的时候,她打开窗户。当她若有所思的时候,当她说道:“我曾经爱过……是谁呆在她的身旁?是谁敢回答她必须再去爱?啊!那时候,我已不再在她身旁了!你将会听见这人的话的,不忠的女人!你将满面羞红地依偎在他的身旁,宛如一朵马上就要绽开的玫瑰,你的脸上将透出你的美艳、你的青春来。尽管你说你的心已经关闭上了,但你将会让它散发出其每一缕光线都将召来一个亲吻的鲜艳光圈。但凡说自己不再爱了的女人,真实是非常希望别人爱她们的!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你是个女人,这个肉体,这个雪白的胸脯,你是知道它们价值几何的,人家已经告诉过你了。当你把它们掩盖在衣裙下面,你不像处女们那样认为大家都与你相像的,你知道你的贞操的价值的。一个曾被人吹择的女人又怎能横下心来不再被人夸耀呢?如果她藏于暗处,其美貌无人赏识,她还认为自己是个活人吗?她的美貌本身便是她的情人的赞词和目光的焦点。不,不,无需怀疑,凡是恋爱过的人,没有了爱就活不成了;凡是见过一次死亡的人就非常地借命。布里吉特爱我,也许会因此而死去;我将自杀身亡,另一个男人将占有她。”
一另一个男人,另一个男人!”我一边叨叨着,一边俯下身子,贴在床上,额头触着了她的肩膀。“她不是寡妇吗?”我心想,“她不是见过死亡了吗?这双纤纤玉手不是曾经服侍过之后,掩埋了那个死者了吗?她的眼泪知道自己能流多久,而以后流的时间则更短了。啊!愿上帝庇护我!当她酣睡的时候,我还等什么,不把她杀了?如果我现在把她弄醒,告诉她她的大限已到,我俩将在最后一吻中死去,她会同意的。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一切尚未就此结束?”
我在桌子上找到了一把刀,我把它班在手里。
“胆怯、懦弱、迷信!说这些话的那些人对此又知道点什么?那是为了欺骗百姓和愚弄无知者,人家才告诉我们说还有来世,可是,又有谁打心底里相信这个的?有哪一个看坟人看见过一个死人走出坟墓,跑去神甫家敲门去的?那是从前,有人见过鬼魂。在我们的文明化了的城市中,警察禁止了鬼魂的出现,而从地下发出叫唤的只是一些被匆忙活埋了的人。如果死人万一说话了,又有谁能让他闭口不言呢?是不是因为仪式队伍不再获准拥塞我们的街道了,以致天庭就被人遗忘了?死是结局,是归宿。上帝这么安排了,而世人却不以为然。但是,每个人的脑门上都这么写着:‘愿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你反正都会死的。’如果你把布里吉特杀了,别人会怎么说呢?她也好,我也好,反正我们什么都听不到了。明天,报纸上可能会登出,奥克塔夫·德·特……杀死了他的情妇,而后天,人们也就不再提了。谁将为我们送葬呢?给我们送完葬之后,谁回到家里都照样平平静静地吃饭的,而我们则并排地躺在这临时掘成的墓穴里,人们可能会从我们上方走过,而他们的脚步声却惊醒不了我们。我亲爱的,我们这么躺在地下,不是真的很好吗?大地是一张柔软的床;任何痛苦都伤害不着我们了;邻近墓穴中的死鬼们不会嘲笑我俩在上帝面前的结合了;我们的骸骨将平静地、无傲地拥抱在一起:死能给人以安慰,而且,凡是经它结合在一起的就再也拆散不了了。为什么虚无会让你恐惧呢,你这个许给了它的躯壳呀?每敲过一小时,你就被拖向死亡一步,而你往前走的每一步,又踏碎了你刚刚站立着的梯级。你只是靠死人来养活的;天上的空气压着你,粉碎你,你践踏着的大地在拖着你的脚底板,把你向它拽去。下来吧!下来!你干吗这么害怕呀?是不是那个字让你害怕呀?那你就换个说法:‘我们将不再活下去了。’难道这不是疲惫不堪之后的恬静的休息吗?如果反正只是个先后的问题,人们怎么还要犹豫不决的呢?物质是不灭的,有人告诉我们说,物理学家们绞尽脑汁也未能把一粒小小的灰尘给消灭掉。如果说是偶然的所有物,那么它换一种折磨又能造成什么恶果呢,反正它也不能改换主人?我长成什么样儿,我的痛苦是什么样儿,对上帝来说又有什么关系?痛苦长在我的脑袋里,它属于我,我可以杀了它,但是,骸骨却不属于我,我要把它还给借给我的人:让一个诗人用它来做一只酒杯,喝他的新酿吧!我能受到什么样的责备呢?而又是谁来责备我呢?有哪一个刚直不阿的法官会跑来对我说我太过分了?他怎么知道呀?他是我肚里的蛔虫?如果每一个生物都有它的使命要完成,如果放弃这个使命就是犯罪,那么,夭折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岂不是罪莫大矣!为什么他们不受谴责呢?人死之后的情况,有谁去引以为训呢?如果人因为在世上生活过就得受到惩处的话,那天国必须是个荒漠才能容纳得下,因为人对在世上生活已经厌腻了,我不知道有谁这么要求过,除了临终前的伏尔泰之外,那是这个年迈而绝望了的无神论者的不失尊严的、无奈的最后呼唤。这又有什么用呢?为什么要苦挣苦扎?天上到底是谁在俯视人间,喜欢看那么多垂死挣扎的人?谁那么无聊,无所事事,去注意这种生生灭灭的事情?去注意刚建设好,又杂草丛生?去注意刚栽种,又遭雷击?去注意人在行走,却被一声断喝:‘站住!’去注意有人在哭,一会儿眼泪又干了,去注意人们在相爱,可脸上又长满了皱纹,去注意人们在祈祷,求拜,伸出双臂呼唤,而庄稼却没多长出来一粒!到底是谁做了这么多的事情纯粹是自得其乐,就他一人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毫无用处呢?地球濒临死亡,赫谢尔说这是因为冷的缘故;是谁在手里拿着一滴凝结的蒸气,并看着它干涸,就像一个渔夫掬起一点海水,为了得到一点盐呀?这种把地球悬于轨道上的伟大的万有引力,却在一种无穷尽的欲望之中把地球损耗,销蚀。每个星球都一边在其轴上呻吟一边在运送它的祸患;它们在天体的一端和另一端互相呼唤,而且,它们因不得安宁而犯愁,因此便设法得知谁首先停下来。上帝在牵制着它们陆们在勤勉地、永远不息地完成它们那空虚而无益的劳动;它们转动着,它们忍受着,它们燃烧着,它们熄灭了,又点燃了,它们下降了,又上升了,它们互相跟随着,又互相避开着,它们像一个个环链似的互相紧紧地连接着;它们在其表面负载着成千上万的不停地更新的生物;这些生物在活动,也交织着,彼此拥抱在一起一个小时,然后倒下,而另外一些又站了起来;哪儿缺少生命,生命就跑到哪儿;哪儿空气稀薄,空气就涌向哪儿;没有一点混乱,全都安排有序,标好了号,用金字书写,用火一般的隐语拟就;一切都按着天国的乐声在沿着无情的小道永远向前;而这一切又都不算什么!而我们,可怜的无名梦幻,苍白而痛苦的表象,难以看到的蟀鲢生物,我们是别人为了使死亡得以存在而吹了口气之后勉强活着的,我们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以便能够证明我们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但我却不知有谁会注意我们。我们犹豫着,不敢在自己的胸膛上开上一枪,也不敢轻蔑地砸碎自己的脑袋。好像我们如果自杀身亡,马上就又要天下大乱了;我们拟就了并写下了神的和人的戒律,而我们又害怕我们的理教;我们忍受了三十年,一声不吭,而我们相信我们是在进行争斗;总之,痛苦是最强者,我们奉上一小撮尘土到智慧的圣坛上,而我们的坟头上就会长出一朵鲜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