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我的情绪激动起来,一些越来越阴暗的念头在我心中浮动起来,让我恐惧不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把我往下拖曳着。
干坏事!这就是上苍强加给我的角色!我,去干坏事!我,即使当我暴跳如雷的时候,我的良心还在对我说,我是个好人!我,一种残酷无情的命运在不停地把我往深渊底下拖去,而与此同时,一种隐秘的恐惧还在不断地告诉我这个我跌入的深渊有多么地深!我,不管怎样,即使我到处作孽,让这双手沾满鲜血,但我还是要反复地说,我的心是无罪的,是我弄错了,不是我要这么做的,而是我的命运,我的魔鬼,是那个我不知道寄附在我身上的什么东西,不是我生下来就有的东西让我这么做的!我,去干坏事!半年来,我已经完成了这个使命了:没有一天我不是在干这罪恶的勾当的,而且就是现在我眼前还有这种证据存在。那个曾经爱过布里吉特的男人,他冒犯她,然后又辱骂她,再遗弃她,离开她又找回她,让她满怀恐惧,遭受怀疑的围攻,最后被扔在这张我看见她躺着的痛苦的床上,那个男人就是我!我跌足捶胸,我看着她,无法相信竟会搞成这种样子。我凝视着布里吉特。我摸摸她,以证实我不是在做梦。我从镜子里隐约看见的我那张可怜的面孔,在惊奇地望着我。这个长得同我一个模样的家伙到底是谁呀?这个用我的嘴在亵渎、用我的手去折磨人的无情男人到底是谁呀?我母亲叫奥克塔夫时就是在叫他吗?我十五岁时,在树林中和在草地上,抱着一颗如水晶一般透亮的纯洁的心俯身清澈的泉边看到的就是他吗?
我闭上了眼睛,回忆着童年的美好时光。宛如一线阳光透过一朵云彩,无数的回忆穿过了我的心田。“不,”我心中自语,“我没有干这事、在这间屋子里,包围着我的所有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我回想起我天真无知的时代,那时候我感到我的心在朝着我迈向生活的头几步敞开着。我回想起一个老乞丐,他坐在一户农家的门前的石长凳上,有时候,早上,家里人让我把早餐后我们吃剩的食物送去给他。我看见他伸出两只皱巴巴的手,弱不经风的样子,佝偻着腰,微笑着为我祝福。我看到一阵晨风轻抚着我的面颊,我不知道有什么比宛如天降露珠滴到心头更清凉的了。然后,我突然重新睁开双眼,借助灯光,我又看到了我眼前的现实。
“难道你不认为自己有罪吗?”我恐惧地在反躬自问,“嗅,昨天刚学坏的浪荡子呀!就因为你哭了,你就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吗?你用以证明你的良心的东西,那也许是一种内疚。而有哪一个凶手不感到内疚的呢?如果你的德行在冲你叫嚷它很痛苦,谁告诉你说它这不是因为感到死期已到了呢?啊,不幸的人呀!你听见在你心中呻吟的这遥远的声音,你以为是呜咽,但那也许是海鸥的鸣叫,它可是海上遇难者召唤来的暴风雨中的不祥之鸟啊。有谁跟你叙述过那些浑身是血而死去的人的童年了?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是好人,他们也以手掩面,有时也回忆回忆过去的。你干了坏事,而你后悔了?内隆杀了自己的母亲之后,也后悔了。谁告诉你用泪水能洗刷罪孽的?
“即使果真如此,就算你的灵魂中有一部分从未沾染过罪恶,那么你又将如何处置你那沾过罪恶的另一部分呢?你将用你的左手来抚摸你右手弄出的伤口;你将把你的德行用作裹尸布,以掩埋你的罪恶;你将像布鲁迪斯那样,把柏拉图的空话刻在剑上,去袭击别人!对于将张开双臂欢迎你的人,你将把这柄浮夸的、令人后悔的武器捅进他的内心深处;你将把你激情的遗骸带进坟墓,并将把它们墓上的假慈悲的花瓣一片片地摘去;你将对那些遇上你的人说:‘你们想怎么样?人家教会我杀人,请你们注意,我还在为此而痛哭哩,而且上帝原本是把我造就成一个好人的。’你将谈到你的青春年华,你自己也将确信,上苍应该原谅你,你的不幸是不由自主造成的,而且你将训导你的不眠之夜,叫它们让你得点安宁。
“但是,谁知道呢?你还年轻。你越是信任你的心灵,你的自尊心就越是使你迷们。你今天就面对着你将遗弃在你人生旅途上的第一个废墟。假如布里吉特明天死去,你将扶棺恸哭;离开了她,你将去往何方?你也许将外出三个月,将去意大利旅行;你将像一个患郁抑症的英国人一样,紧紧地裹在自己的大衣里,并会在某一天的早上,在一家旅店深处,喝完酒之后,自言自语地说你的懊悔已经平息,现在是忘掉过去,重新生活的时候了。你这人开始悔恨得太晚了,你要当心往后别再懊悔了。谁知道呢?假如有人因你自认为感到了这些痛苦而跑来嘲笑你,假如有一天,在舞会上,有人对一位美貌女子叙述作还在怀念一个死去了的情妇的时候,这位美貌女子朝你怜悯地一笑,你难道不会因此而感到沾沾自喜,并对今天还使你难过的事情突然觉得引以为荣吗?当使你颤抖而且你也不敢正视的‘现在’将成为‘过去’,成为一段陈旧的历史,成为一个模糊的记忆的时候,你难道就不会偶然间参加了一个放荡的夜宴,仰靠在椅子上,嘴角挂着笑容,去回忆你曾经是满含着眼泪看到的一切吗?人们就是这样钦下所有的羞愧的,人们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混的。你开始时是个好人,你现在变得软弱了,你将是个坏人。”
“我可怜的朋友,”我发自内心深处地自言自语道,“我对你有个忠告,就是我认为你必须死去。当你此时此刻还是个好人的时候,你就趁机使自己不会变成坏人吧;当你所钟爱的一个女人躺在这张床上,奄奄一息,而且你对自己又感到厌恶的时候,你把手伸过去摸摸她的胸口;如果她还活着,这就够了;你就闭上眼睛,别再睁开了;不要参加她的葬礼,免得你明天心里得到安慰了;当你的心还在爱着创造它的上帝的时候,你自己给自己一刀吧。是不是因为自己还年轻,你才不敢下手?你想避免的是不是你的头发改变颜色?如果今天夜里你的头发不是白的话,你就永远别让它变白。
“还有,你在世上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出去,你要去哪儿?如果你留在家里,你希望干点什么?啊!你看着这个女人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自己心里还埋藏着一个巨大的宝库?你所损失的并木是你曾经有的而是你可能会有的,不是吗?难道最悲惨的诀别不是人们感到还没有把话全说完吗?一个钟头之前,你为什么不说呢?当时时钟的指针还指着这个位置的时候,你还可能是幸福的。如果你痛苦的话,为什么不敞开你的心扉?如果你爱她,为什么不?”
对她说呢?你就像一个饿死在自己的宝藏上的理宝者;吝啬鬼呀,你把自己的门给关上了,而你又在门后面挣扎着。你再摇也没有用,门挂得牢牢的,那铁柱是你亲手铸造的。啊,疯子!你有过欲望,而且满足过自己的欲望,但你却没有想到过上帝!你像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在玩弄你的幸福,你没有去考虑你手里握着的东西是多么地稀罕和脆弱。你轻蔑它,你嘲笑它,你有福不享,你不理会依的守护神为了给你保留一日的福祉曾为你做了多少的祷告!啊!如果天庭中有一个天使万一关照过你的话,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坐在自己的风琴前面,翅膀微微张开,他的手指按在象牙琴键上,开始弹奏一支永恒的歌、一支爱情的歌、一支遗忘曲。但是,他的双膝在发颤,他的翅膀垂了下来,他的脑袋像折断了的芦苇似的低垂下来:死神已触摸了他的肩膀,他消失在广表无垠的空间里了!
“而你,当一种尊贵而崇高的爱、一种青春活力也许本会让你成点气候的时候,你二十二岁便孤独于世了!当你烦恼痛苦了这么长久之后,当你经过如此痛楚的忧伤、如此犹豫不决,如此放荡的青春时期之后,你本可以看到一个平静和纯洁的日子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当你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一个可爱的人儿之后,本可以精神焕发、元气大增的时候,可是,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在你的面前,一切全都给毁了,全都化作泡影了!你现在不再是心怀模糊的欲望,而是满心的实实在在的懊丧。你的心已不再是空虚的,而是全都荡涤无存了!你还在犹豫?你还在等什么?既然她已不再需要你的生命,既然你的生命已是一文不值了!既然她要离你而去,你也撒手西去吧!让那些曾经爱过你的青春年少的人去为你痛哭吧!不过他们也为数不多。在布里吉特身旁曾经沉默不语的人,应该永远保持沉默!但愿曾在她的心上留过一席之地的人至少把这一席之地保存得完好无损!啊,上帝!你如果还想活下去的话,难道不该把它抹去吗?为了保存你这可怜的生命,除了彻底腐蚀它之外,难道还能有别的办法不成?是的,现在,要保存你的生命就得付出这个代价。为了活下去,你不仅必须忘掉爱情,而且还要忘掉它的存在,不仅应该忘掉你身上曾经有过优点,而且还应该斩尽杀绝还可能让你成为好人的所有一切,因为,如果你回想起过去的好处来,你又是如何办才好?那时,你将寸步难行,你将笑不出来,你将哭不出来,你将不会给一个穷人以施舍,你一刻钟也不可能做好人,否则你将会热血沸腾,不禁要高喊曾经把你造就成一个好人,为的是让布里吉特幸福的。你稍有动作,心里就会有所动,而且仿佛是回声,会使你的不幸在心中呻吟出来。所有搅动你的心灵的东西都会激起你心中的悔恨来,而希望,这个天国的使者,这个恳请我们活下去的神圣朋友,它本身就会为了你而变成一个冷酷的厉鬼,并成为‘过去’的孪生兄弟。所有想抓住点什么的一切尝试都将只是一个长久的悔恨。当杀人犯在黑暗中行走的时候,他总是把双手紧接着放在胸前,生怕碰到什么,生怕墙壁会指控他。你也应该这么去做。选择一下是要你的灵魂还是你的躯体:你必须消灭掉其中的一个。对善的回忆会让你趋向于恶,因此,把你自己变成一具尸体阳,如果你不想成为你自己的幽灵的话。啊,孩子呀,孩子!光明磊落地去死吧!让别人可以在你的坟前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