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想真是个可怕的杠杆!它是我们用以保卫自己、拯救自己的工具,是上帝赐与我们的最美的礼品。它属于我们,而且服从我们。我们可以把它掷向空间,而且,一旦离开了我们那颗脆弱的脑袋,那就算完事了,我们也就不再去管它了。

当我一天一天地不断往后拖延我们出发的日期时,我丧失了睡眠和力气,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之中,全部的生活把我抛弃了。当我坐在餐桌前,我感到极其难耐的恶心;入夜,我白天一直观察着的那两张苍白的面孔——史密斯和布里吉特的面孔——一直追随到我的恶梦之中。当晚上他俩去看剧的时候,我拒绝同他们一起前往;然后,我便独自一人前去,躲在他座中,从那儿看着他们。有时候,我假装有事,躲到隔壁房间,呆上一个钟头,偷听他俩的谈话。忽而,我怒火攻心,想找史密斯的碴儿,逼他同我交手,当他想同我说话的时候,我背过脸去,然后,我看见他惊讶地一边向我走来,一边向我伸出手来;忽而,当夜晚我独自一人,整屋子的人全都睡了的时候,我突然想去布里吉特的写字台看看,把她的信全都偷走。有一次,我不得不强迫自己走出去,不然我真的会那么做的。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有一天,我手里握着一把刀,想威胁他们告诉我为什么那样悲伤,否则我就宰了他们。还有一天,我在冲着我自己发火。我写这些的时候,真是无地自容!假如有难问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这样做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我看到,我知道,我怀疑,我窥探,我自寻烦恼,自我作践,整天竖耳偷听,整夜以泪洗面,自言自语将因此而痛苦地死去,还认为这么做是事出有因,深知孤独和软弱已把我心中的希望连根拔去,自以为在窥视,但在黑暗之中我只听见自己的脉搏在狂跳不已,我没完没了地哇叨那到处流传的话语:“人生如梦,世事无常”,最后,诅咒辱骂,用自己的悲惨和任性来亵渎我心中的上帝:这就是我的乐趣,这就是我为之抛弃爱情、清新的空气和自由而整天忙乎的事!

自由啊,永恒的上帝!是的,有的时候,不管怎样,我还在想念着它。尽管置身若许狂乱、怪诞和愚蠢之中,但我心中依然有着振奋的时刻,它会突然把我从困境之中解脱出来。当我走出我的牢笼的时候,吹拂我的脸庞的是一股清新的空气。那是当我有时候读其他书籍,而不是在读那些人称讽刺文章的时髦骗子们的东西的时候,其中的有趣的一页。对于那帮人的东西,即使是为了公共卫生,也应禁止其传播和宣扬的。既然我谈到了这些美好时刻,因为它们是极为罕见的,所以我要引述一段。有一天晚上,我在读康斯坦的《回忆利的时候,我读到下面的一段话:

“撒克逊外科医生萨尔斯多夫系克里斯蒂安亲王的随从医生,在瓦格朗战役中,他的一条腿被炮弹炸断。他躺在尘土中,奄奄一息。在离他十五步开外,阿梅代·德·凯堡副官(我忘了是谁的副官了),胸部被弹片擦伤,被击倒在地,口吐鲜血。萨尔斯多夫明白,如果这个青年得不到急救,一定会因脑溢血而死亡。他拼足全身力气,拖着伤残的躯体,向他爬过去,给他放血,救了那青年一命。萨尔斯多夫本人被救出战场之后,被截了胶,但四天过后,便死在了维也纳。”

当我读完这段文字之后,我扔下书,哭成了个泪人。我并不因痛哭而后悔,因为它让我过了美好的一天,因为我逢人便讲萨尔斯多夫了,不考虑其他任何事情。那一天,我肯定没有在怀疑任何人。可怜的梦想者!我是不是应该回想一下我曾经是个好人呀?但这于我又有何用?让我把绝望的双臂伸向天空,让我们心自问我为什么活在世上,让我在我的周围看看会不会也落下一枚炮弹,把我永远解脱了!唉!这只不过是瞬间划过我的黑夜的一道闪电而已。

如同那些疯狂的苦行僧在晕眩混饨之中感到如入仙境一般,当人的思想在自行转动的时候,因挖空心思而精疲力竭,因而对一个徒劳的活动感到厌倦,便会吓得冥然而止了。似乎人是空虚的,当他越往下陷的时候,最后便到了螺旋梯的最后一级了。在那儿,如同在高山之巅,如同在矿井深处,空气稀薄,上帝禁止再往前走。这时候,心受到酷寒的袭击,仿佛什么也顾不得了,拼命地想蹦出体外,以求再生。它向周围的一切重新要求活命,它拼命地呼吸着,可是,它在自己周围遇到的只是它拼足所剩无几的力气,一个劲儿的激活的它的那些幻象,它们是它自己创造的,现在正像一群无情的鬼魂似的把它团团围住。

就这么长此以往是不可能的。我被这捉摸不定弄得神疲体乏,我决心试探一下,以求发现真相。

我去预订了晚上十点的驿车。我们租了一辆四轮轻便马车,我吩咐在指定的时间一切必须准备停当。与此同时,我下令不许将此事告诉皮尔逊太太。史密斯来吃晚饭了。坐到餐桌前的时候,我装着比平时开心的样子,而且,我没告诉他们我的安排,只是把我们的话题引到我们的旅行上来。我对布里吉特说,如果我觉得她心里并不太想离去的话,我就放弃这次旅行。我说我觉得在巴黎呆着挺好,如果她也觉得在巴黎呆着舒心的话,我也求之不得留下来。我对人们只能在巴黎见到的各种各样的娱乐大加赞扬。我提到舞会、剧院以及随处可见的形形色色的消遣机会。总之,既然我们在这里很幸福,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要换个地方,而且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急着动身。

我期待着她坚持照计划前往日内瓦,而且,她确实也这么做了,但口气却并不坚决,不过,她刚一说出口,我便假装顺应她的要求,然后,我便转换话题,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仿佛一切都已说好了似的。

“为什么史密斯不和我们一起走呀?”我又说道,“的确,他在这儿有事缠身,但他就不能请一请假吗?再说,凭他的才志,——可他不愿利用自己的才气,——他到哪儿都能过上一种自由而高贵的生活的。让他别客气,跟我们一起走吧。车子很空,给他订个座位就行了么。一个年轻人应该见见世面,像他这么年纪轻轻的,整无封闭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凄惨的了。您说是不是呀?’俄问布里吉特道。“去吧,我亲爱的,我去请他,他也许会推辞的,他对您很信任,您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吧。您说服他为我们牺牲六周的时间吧。我们一起做伴旅行,而且,同我们一起到瑞士绕一圈回来,他再回到办公室工作会更开心的。”

布里吉特虽然明知道邀请他是白费劲儿,但她还是赞同了我的意见。史密斯知道自己要是离开巴黎,就有失去工作之虞,所以,他不无遗憾地回答我们说,工作事大,无法奉陪。这时,我让仆人送上来一瓶好酒,一边继续半真半假地劝说他,一边开怀畅饮,仁人都十分开心。晚饭后,我出去了一刻钟,看看我吩咐的事落实了没有。然后,我高高兴兴地走了回来,坐到钢琴旁,提议弹琴唱歌。我对他俩说道:“咱们今晚就呆在这儿玩吧。如果你们愿听我安排,咱们就别去看剧了。我没本事弹琴,但我却会听你们弹唱。如果史密斯心里烦闷的话,我们就让他弹琴,这样,时间比到别处去过得更快。”

布里吉特二话没说,便主动地唱了起来。史密斯拉提琴为她伴奏。仆人上来为我们调好了潘趣酒,不一会儿,酒劲儿上来,我们一个个都疯了起来。然后,我们又离开钢琴,回到桌旁,拿来纸牌,一切都按我所希望的那样,大家都在想法开心。

我眼睛盯着时钟,焦急地等待着指针指到十点钟。我心神不宁,心急如焚,但我仍能尽力地克制住自己,毫不表现出来。十点钟终于到了。我听见了车夫挥动鞭子的声响,听见马车已进了院子。布里吉将坐在我的旁边。我抓起她的手,问她是否准备好动身了。她吃惊地看着我,想必以为我是在说笑。我对她说,吃晚饭时,我觉得她主意已定,便毫不犹豫地去订了车子,说我刚才出去就是叫车子的。这时候,旅馆侍应也走了进来,说是行李已经装上车,就等我们上车了。

“这是当真的?”布里吉特问道,“您打算今夜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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