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因嫉妒而如此这般地思来想去。我就这样忘了流过那么多的眼泪,忘了我所受过的一切痛苦,两天过后,我终于对布里吉特对我让步感到惴惴不安了。因此,我像所有满腹狐疑的人一样,已经把感情和思想搁在一边,开始琢磨起事实来,开始较起真来,开始剖析我爱过的一切。
我一边冥思苦想.一边缓缓地走到布里吉特家来。我看到栅栏门开着,便穿过天井,看见厨房里有亮光。我想盘问一下女佣。因此,我便转向厨房,手在口袋里捏弄着几枚银币,朝着厨房门口走去。
突然,一种恐怖的印象使我停下了脚步。这个女佣是个干瘦。满脸皱纹的老女人,背老是驼着,如同长年累月耕田种地的人。我看见她正在一个脏兮兮的洗碗槽里摆弄碗碟。她的手颤巍巍地拿着一只难看的烛台。在她周围,乱七八糟地放着锅、盘和残羹剩饭。一只野狗也和我一样不好意思地走了进来。湿乎乎的墙壁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热气。老女佣看见了我,微笑地望着我,显出一种知道我的秘密的神气:她曾见过我早上从她女主人的房间里溜出来。我不禁因厌恶自己而浑身一颤,我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来,这同我所计划的不光彩的行动倒是非常般配。我赶紧躲开了这个老女人,就像躲一个我所嫉妒的人似的,就像她的碗碟的气味是从我自己的肺腑中散发出来似的。
布里吉特站在窗前浇她心爱的花。我们的一位女邻居的小孩坐在一只扶手椅里,身边塞满了靠垫,嘴里塞满了糖果,在扯着自己的一只袖子玩,像所有还不会说话的小孩一样,用他那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快活地对着袖子渐渐呀呀地嚷着。我在布里吉特身旁坐下,在孩子的胖脸颊上吻了一下,好像是要给自己的心再带回点纯洁。布里吉特胆怯地招呼我。她从我的目光中看出我对她的态度有点不对。而我则在避开她的眼睛。我越是欣赏她的美和她的真诚的神气,我就越是在想,像这样一个女人,如果不是一位天使,就一定是一个坑人的妖精。我在努力地回忆梅康松的每一句话,并且可以说是在拿这个男人的种种暗示来同我的情妇的各种表情和她脸上的美丽轮廓来作对证。我暗自说道:“她真美,假如她会骗人,那她就是个危险的女人,但是,那样的话,我将烧不了她,绝不手软,让她知道我是不好筹的。”
“亲爱的,”沉默良久之后,我对她说道,“我刚才对一位向我请教的朋友提了一个忠告。他是个挺纯朴的青年。他写信告诉我,他发现刚委身于他的一个女人同时还另有一个情人。他问我他该怎么办。”
“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先问了他两个问题:她漂亮吗?您爱她吗?假如您爱她,您就忘掉她吧;假如她很漂亮,而您又不爱她,那您就留下她好好地乐一乐;假如您只是注重她的美貌,那您什么时候甩掉她都无关紧要,反正再找一个也没什么的。”
听我这么一说,布里吉特放下她抱着的孩子,跑到房间顶里面坐下了。屋里没有亮光,月亮照着布里吉特刚才离开的那把椅子,把椅子的影子投射在她坐着的沙发上。我刚才说的话,含义十分冷酷无情和残忍刻薄,因此,我自己也觉得痛心,心里充满哀伤。孩子害怕了,嚷着要布里吉特,伤心地看着我俩。他刚才快乐的叫嚷和呀呀学语,也渐渐停止,最后,便在椅子上睡着了。因此,我们但人都静静地呆着,这时,一朵浮云掠过月亮。
一个女佣走了进来,是来找那孩子的,她带了蜡烛来。房间里亮了起来。我站起身来,布里吉特也站了起来。可是,她却用两手按住她的胸口,跌倒在她的床脚边。
我吓坏了,赶忙跑上前去。她并没有晕过去,她求我不要叫人。她告诉我她突然觉得一阵激烈的心跳,这是她从少女时留下的老病根了,常常会突然发作,但却没什么大危险,也没什么药好吃的。我跪在她的身旁,她轻轻地向我张开双臂,我搂住她的头,扑在她的肩膀上。她对我说道:“啊!我的朋友,我真可怜您。”
“请听我说,“我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是个可怜的疯子,可是我心里搁不住事。那个住在山里、有时来看你的达朗先生是个什么人?”
她听到我提这个名字似乎觉得奇怪。“达朗?”她对我说道,“他是我丈夫的朋友。”
她望着我,好像在补充说:“为什么提这个问题?”我觉得她的脸变暗了。我咬着嘴唇。“假如她存心要骗我,”我在想,“我刚才的话就不该说。”
布里吉特吃力地站起来。她拿起扇子,步子很大地在房间里走动着。她呼吸喘急;我伤了她的心了。她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来我们彼此看了两三眼,那神情几乎是冷酷的,带有敌意。她走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擦用丝线捆着的书信,一句话不说,便把它扔在我的面前。
可我既不看她,也没看她的那些信。我刚把一块石头扔进深渊,正在倾听它发出的回声。布里吉特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她眼睛里不再有忧愁和怜悯了,正如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过去完全两样了,同样,我也在她的身上刚刚看到了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女人。
“看看这些信吧,”她终于说道。我向她走过去,并向她伸出手来。她冷冰冰地重复说:“看看这些信吧,看看这些信吧!”
我拿起那援信来。这时候,我深深地感觉到她的确是冤枉的,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因此我感到十分懊悔。她对我说道:“您提醒了我,我应该把自己的往事告诉您。您坐下,我来告诉您有关我的一切。然后,您打开抽屉,您将会看到里面所有我亲手写的或别人写的一切。”
她坐下来,并且叫我也坐在一把扶手椅里。我看到她说话时很吃力。她像死人一般地苍白。她声音发哑,出声困难,喉咙发紧。
“布里吉特!布里吉特!”我叫嚷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别说了!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是天生地像您所想像的那种人,我从来就不是个猜忌和多疑的人。是别人把我给毁了,是别人把我的心给毁了。一次悲惨的经历把我带到了一个无底深渊。一年以来,我在世上所看到的都是些坏的东西。上帝可以为我作证,直到今天,我仍不相信自己能够扮演这种不光彩的角色,扮演这种最下流的角色,这种嫉妒者的角色。上帝可以替我作证,我是爱您的,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您能够医治我过去的创伤。直到目前为止,所有和我发生过关系的女人,不是欺骗我的,就是不配和我谈情说爱的。我过的是一个放荡子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有一些记忆是永远也不会抹去的。如果今天我听到了什么诽谤,什么捕风捉影的、最站不住脚的指控,我的这颗旧伤未愈的心,就会去相信这些与痛苦相似的东西,这难道能怪我吗?今天晚上,有人对我谈起一个我素不相识、一个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的男人,而且,这个人还向我暗示了一些关于您和那个男人的并不说明什么的流言,对这些事情,我绝不想来质问您。我向您承认了,我为此而痛苦,可这竟成了无可挽回的错误了。但是,现在,我宁愿把这些信付之一炬,也不愿顺从您去看它们。啊!我的朋友,别看扁了我,您也不必为自己辩解,别让我再难过了。我怎么能真的怀疑您在欺骗我呢?不,您既漂亮又真诚。布里吉特,您的一个服波就足以让我爱上您了。要是您知道您面前的这个孩子曾见过多少背信弃义和丑恶行径的话!要是您知道别人是怎么对待他的,别人是怎么处心积虑地教给他所有一切能引导他去怀疑,去嫉妒,去绝望的话!唉!唉!我亲爱的心上人呵,要是您知道您爱的是什么样的人的话!千万别责怪我;鼓起勇气来可怜我吧;我需要忘记除了您之外还有其他的人存在。谁知道我会不会必须经受什么样的考验,度过什么样可怕的时刻!我未曾料到会是这样,我也没想到要与之斗争。自从有了您之后,我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吻您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的嘴唇被抽辱到了何种程度。看在上天的分儿上,帮助我活下去吧!上帝创造我的时候,我是比现在好的。”
布里吉特向我伸出双臂,百般温柔地轻抚着我。她求我把引起这番可悲的风波的前因后果全说给她听。我只敢提拉里夫跟我说的,没有敢向她坦白我曾问过梅康松。她一定要我听听她的解释。她说德·达朗曾经爱过她,但是他是个轻浮的人,朝秦暮楚,拈花惹草。她让他明白她不想再结婚了,只好请他说话注意分寸,而他虽不甘心但也就认可了。此后,他来访的次数少了,现在已不再来了。她从那搭信中抽出一封来让我看,那上面的日期是最近的。看到信中说的跟她说的一样,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向我保证她会原谅我的,并且作为惩罚,她要求我,从今往后,只要我对她稍有怀疑,就马上告诉她。我俩亲吻了一下,算是达成了协议,当破晓时分,我离开的时候,我俩都忘了有达朗先生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