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皮尔逊太太已有四个月了,但我对她过去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从本问过。我以无限的信任和无尽的钟情投入到我对她的这份爱中。我不向任何人,也不向她本人打听她的任何事情,我还对此感到一种快乐。再说,我的性格之中极少怀疑和嫉妒,因此,让我觉出有这种怀疑和嫉妒,比布里吉特在我身上发现它们都更让我惊讶。在我最初的那几次恋爱之中,在我的日常的交往之中,我从来都没有不信任别人,而相反地却可以说是大大咧咧的,对什么都不去怀疑。只有当我亲眼看到我的情妇背叛了我,这才相信她在欺骗我。德热奈自己也是一面在向我宣传他的那一套,一面不断地取笑我很容易上当受骗。我这一辈子的生活证明了我是轻信而非多疑。因此,当我看见那本日记的时候,突然受到打击,只觉得有一个新的人、一个陌生的人在我身上附着了。我的理性起而反对我的感受,而且,我都不敢去想,这一切会把我引向何方。

但是,我所经受过的痛苦,我对自己亲眼所见的背叛行径的回忆,我不得不承受的可怕的治疗,我的朋友们的劝说,我所身陷其中的那个腐朽世界,我从中所看见的悲惨的真情实况,以及我虽不了解但却通过一种不祥的聪颖弄明白了和猜测到的那些真情实况,最后,还有荒淫纵欲、蔑视爱情、为所欲为,这些就是藏在我的心中而我还未引起警觉的一切。而当我以为自己有望获得新生,可以重新生活的时候,所有这些潜伏着的疯魔便一跃而起,掐住我的喉咙,冲我喊叫,以证明它们的存在。

我弯下身子,打开那本日记,随即又合上了,把它扔在了桌子上。布里吉特看着我,她的美丽的大眼睛里,既没有流露出自尊心受到伤害,也没有一点愤怒。有的只是一丝温柔的担忧,仿佛我生病了似的。她吻着我问道:“您是不是认为我有什么秘密呀?”我回答她说:“不,我什么都没认为,只知道你很美,我要爱你爱到死。”

我回到家来,吃晚饭的时候,我问拉里夫道:“那个皮尔逊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非常惊讶地回过头来。我又对他说道:“你在这个地方呆了好多年了,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这儿的人怎么看她?村里的人怎么认为的?我认识她之前,她是怎么生活的?她都接触些什么样的人?”

“说实在的,先生,我所见到的就是她每天所做的那些事,也就是在山谷中散散步,同她姑妈玩玩牌,以及为穷人办点好事。农民们称她为‘布里吉特玫瑰’,除了有人说她不论白天还是夜晚,独自一人随时在乡间野外跑来走去的以外,我没听见任何人说过她一句坏话。不过,她这么奔来跑去的,那纯粹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她是本地的一个救世主。至于她所接触的人嘛,那就只有本堂神甫和在休假的德·达朗先生。”

“德·达朗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那边山背后的一座城堡的主人。他来这儿只是为了打猎。”

“他是年轻人吗?”

“是的,先生。”

“他是皮尔逊太太的亲戚吗?”

“不是,他是她丈夫的朋友。”

“她丈夫死了很久了吗?”

“到万圣节就满五年了,那是个很高尚的人。”

“那么,那个德·达朗先生,有人说他向她献媚取宠了吗?”

“向一个寡妇,先生?哦!说实在的……”他神情尴尬地打住了话头。

“你说下去好吗?”

“好像有人说过,又好像没人说过……俄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可你刚才还跟我说,这儿没人说过她的坏话?”

“是没人说过她的坏话,可我以为先生您早知道我想说的那事了。”

“别人到底说过这事没有?”

“说过,先生,起码我认为是说过。”

我从桌旁站起身来,下楼去了散步场所。梅康松正在那儿。我以为他要避开我,可正好相反,他向我迎了过来。

“先生,”他对我说,“那天您好像生气了,不过,像我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记在心上的。我向您表示遗憾,我是受人之托,做了一件多少有点不太识相的妨碍人的事。”

我敷衍了他几句,以为说完他该走了,但他却开始同我肩并肩地走了起来。

“达朗!达朗!”我低声念叨着,“有谁会跟我谈谈达朗呢?”因为拉里夫除了一个仆人所能说的之外,什么也没告诉我。他又是听谁说的呢?是听某个女佣或某个农民说的。我需要问一个可能看见达朗到过皮尔逊太太家,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这个达朗始终缠绕在我的脑子里,而且,也没别的事好谈,所以我便立即同海康松谈起达朗来。

梅康松是不是个坏人?他是天真呢还是狡猾?对此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大概很恨我,而且尽可能恶毒地对待我。皮尔逊太太对本堂神甫友谊很深(而这是名正言顺的),因此,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对他的侄子也终于有了交情。他对此感到自豪,因此也产生了嫉妒之心。不光是爱情会引发嫉妒的,一点恩惠、一句好话、一张漂亮的嘴上露出来的微笑,全都能让某些人愤怒发狂的。

梅康松同拉里夫一样,对我所提的问题起先也很惊讶。而我自己则对此更为惊讶。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了解自己的?

从神甫一开始的回答里,我看出来他明白我想知道些什么,但就是不想告诉我。

“先生,您认识皮尔逊太太很久了,而且你在她家里受到了亲切的接待(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您怎么会一次也没在她家碰到过德·达朗先生呢?而您今天显然有某种原因——这我是无权知道的——想要打听他。对于他,就我而言,我可以说的是,他是个正直的贵族,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他同您一样,先生,与皮尔逊太太过从甚密。他有一大群猎犬,为他家增光添彩。他同您一样,先生,在皮尔逊太太家里弹得一手好琴。他像及时雨,定时地做着善事。当他来这里的时候,他同您一样,先生,总陪着那位太太散步。他家在巴黎享有盛誉。我每当去这位太太家时,总会碰到他。他后行极其端正。不管怎么说,先生,您可以想得到的,我所听到的只是适合这种受人敬重的人的一种正直的亲密关系。我想他来这儿只是为了打猎的。他是她亡夫的朋友。人家都说他很富有,又非常慷慨大方,可是,我除了听说的之外,几乎并不了解他……”

这个刽子手说起话来绕来拐去的,像是在用钝刀子割我!我看着他,因不得不听他唠叨而颇为羞愧,但又不敢向他提任何问题。他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藏头露尾地在污蔑诽谤着;他随心所欲地用刀子在我心上剜来捅去,捅完之后,他便走了,我怎么也留不住他。总而言之,他等于什么也没对我说。

我独自一人呆在散步场所。夜幕开始降临。我看不清楚自己是愤怒呢抑或是忧伤。我怀着无限信任盲目地去爱我亲爱的布里吉特,这种信任是那么地温馨,那样地自然,以致我已无法相信往日那么多的幸福曾经欺骗过我。这份天真和轻信的感情把我引向了她,我既不想抵御它,也不想怀疑它,我觉得光凭这份感情就足以证明她是值得我爱的。难道这如此幸福的四个月已经成了一个春梦了不成?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突然自言自语道,“这个女人委身于我也太快了点儿。她开始时有意回避我,而且,我的一句话就把她给吓晕了,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我是不是碰巧又遇上了人们见得多了的那种女人了?是的,那种女人全都会来这一手:她们以退为进,引你上钩。收鹿就会这一套:这是雌性的一种本能。当我以为她永远也不会跟我的时候,难道不是她主动地向我吐露她对我的爱的吗?自我第一天见到她时起,她不是还不认识我就轻批地同意挽住我的胳膊的吗?那可是会引起我的怀疑的呀!如果那个达朗曾是她的情人的话,那他可能现在还是。这类社会联系是既无开端又无结尾的,当二人见面时,很快就联系上了,一拍即合,而一旦分开,又各奔东西,互不思量。假如这个男人回来度假,她势必会再见他,而且可能并不同我断绝往来。这个姑妈又是什么人?这种标榜慈善的神秘生活,这种毫不畏惧人言的我行我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住在小宅子里,善于处事,聪明乖巧,很快就让人敬重而随即又很快地暴露自己的女人,难道不会是两个冒险的女人?不管怎么说,我肯定是闭着眼睛坠入到一件我以为很浪漫的风流韵事中去了。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在这里,除了认识那个不愿意明说的神甫,或者他那个更不会说点什么的叔父之外,谁也不认识。哦,上帝!谁能救我呀?怎样才能得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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