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像个倒在地上的影子似的跟在上校背后,穿过几道走廊和楼梯,都是被煤油灯照得半昏不黑的,阴沉沉空荡荡,可是弥漫着许多人的体臭汗味。这位什维托查·布本切克上校是个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经历过多年戎马生涯的老兵。在我们的上级军官中大家最怕的是他。他长得短腿,短脖,低额头,他的毛茸茸的浓眉底下,藏着一对深陷的目光炯炯的眼睛,看起人来很少含有笑意。身体粗壮结实,步伐沉重有力,这清清楚楚地暴露了他的农民出身(他是巴拿特人)。可是他凭这个水牛似的低额头和他钢铁一样坚硬的头颅,慢慢地,坚韧不拔地一直爬到上校的地位。他不学无术,谈吐粗鲁,动辄破口大骂,举止不登大雅,所以多年来,部里自然把他从一个外省的驻防地塞到另一个外省的驻防地去。等他得到将军的红丝绦还得走一大段路呢,这点在上层领导圈子里可以说已是既定方针。可是尽管他其貌不扬,俗不可耐,在军营里和练兵场上却没有人能和他匹敌,他熟悉操练规程上最细小的条目,犹如苏格兰清教徒之熟悉圣经,这些条目对他来说,并非可松可紧的法律条文——机灵一些的长官是会灵活处理使之自圆其说的——而简直是宗教的戒命,当兵的人无权讨论这些条文有没有意义,是不是荒谬。他完全献身给崇高的军事服役,犹如信徒之献身于大主。他不近女色,不抽烟、不赌博,一生一世没进过一次剧院,没听过一次音乐会,和他的最高统帅弗朗茨·约瑟夫皇帝一样,除了操练规程和但泽的陆军报之外,其他书刊他一概不读。世界上除了奥匈帝国的陆军之外,其他东西对他都不存在。而在陆军之中只有骑兵,骑兵之中只有轻骑兵,轻骑兵当中只有一个团,只有他那个团。在他这个团里,各方面的工作都得比任何一个团做得好,这便成了他生活的意义。

一个视野狭窄的人如果手里有权,本来无论在哪里都是叫人难以忍受的。可是在军队里,那就最力可怕。因为在部队里服役,是由上千条极端精确、大多数早已过时、僵化的条例拼凑起来的,这些子文只有狂热的老丘八才背得出来,只有傻瓜才要求别人一字不差地照办。因此在军营里,没有一个人在这位信奉神圣的操练条例的狂热分子面前感到安全。他那肥硕的身影雄踞马上,对人形成一种吹毛求疵的恐怖,他威风凛凛地坐在餐桌旁,像针一样锋利的眼睛咄咄逼人,他使餐厅里和办公室里的人都感到心惊肉跳。无论他上哪里,那里总先掀起、股恐惧的寒风,如果全团列队等候检阅,布本切克骑着他那匹矮小的锈褐色的阉马慢吞吞地走来,微微低垂脑袋,活像一头公中冲出去之前的架势,这时队伍里任何动作都凝固僵硬,就像对面开过来敌人的炮兵,已经从炮架上卸下大炮,正在瞄准。大家知道,第一发炮弹随时可能射来,难以幸免,不可阻挡。谁也无法预料这第一颗炮弹是不是就命中他。甚至连战马也像冻成了冰块,纹丝不动,耳朵也不颤动一下,听不见刺马针的声响,听不见呼吸声。然后,这个暴君悠然自得地骑着马,慢吞吞地走过来,显然在享受从他身上发出的慑人的恐怖。他用他那十分严密的目光挨个仔细检查,什么也别想逃过他的眼睛。这道钢铁般的训练有素的目光什么都看得见,能逮住戴得低了一指的军帽,每一粒没有擦亮的钮扣,佩刀上的每一个锈斑,马身上的污泥痕迹。只要他一查出这最最细小的违反规章的行径,马上就刮来狂风暴雨,或者不如说是一股夹杂着咒骂之声的污泥浊水的洪流劈头盖脑地冲来。在那箍得很紧的军服领子下面,喉结好像患了猝发中风症似的鼓了起来,宛如一个突发的肿瘤,剃短了的头发下面的额头涨得血红,粗大的青筋一直爬到太阳穴上。然后他就用他震耳的哑嗓子破口大骂,他把整桶的脏水秽物都倾倒在那个可能有过失也可能无辜的牺牲品的头上。有时候他的话实在不堪入耳,军官们都恼火地低头看着地上,因为他们当着士兵的面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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