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住口,摘下帽子,用手拭擦一下湿漉漉的额头,然后不怀好意地从旁边瞅着我。

“我怕,这番话您不怎么爱听!您过去把医生看做救星,看做真理的化身,这幻想现在破灭了!您青春年少,热情洋溢,把医学道德完全设想成另外一个样子,而现在,我已经看见,有点冷静下来,甚至对这类行医之道大倒胃口!但是,遗憾的是——医学和道德是毫不沾边的:每种疾病本身就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行动,是对大自然的叛乱,所以可以采取一切手段来对待它,什么手段都行。不,千万不要同情病人——病人已经把自己置于法律之外,他破坏了秩序;而为了恢复秩序,也就是为了使病人康复,就必须像对付每次叛乱一样,不顾一切地采取果断的行动——手头正好抓着什么就使用什么,因为单凭善心和真理,从来没有把人类治愈过,也从来没有把某一个人治愈过。如果一个骗人的把戏把病治好了,那它就不再是可鄙的骗人把戏,而是第一流的特效药了。碰到一个病例,只要我在医学上已经无能为力,我就必须设法帮助病人拖延时间。一连五年之久,老要想出一个新的招数来,特别是他对自己的绝招也并不怎么信服,少尉先生,单单这一点也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反正一切恭维奉承,我都敬谢不敏!”

这个矮胖子无比激动地站在我对面,仿佛我只要稍加反驳,他就打算对我诉诸武力似的。这一刹那在乌云密布的天空闪现出一道蓝色的闪电,宛加入身上的一根血管,接着轰隆隆响起一阵沉重的闷雷。康多尔突然哈哈大笑。“您瞧瞧——天公的怒气作了回答。喏,您这个可怜的人啊——您今天真是倒媚透顶,幻想一个接着一个被解剖刀割去,首先是关于匈牙利显赫贵族的幻想,然后是关于关心体贴、万无一失的医生和救星的幻想。不过,您必须理解,这个老傻瓜的赞歌是多么叫人恼火!恰好在艾迪特这个病例上,这种温情脉脉的无谓之举特别使我反感,因为进展如此缓慢,我在她的病例上还没有找到,也就是说,还没有发明出决定性的特效药,这使我的内心一直十分痛苦。”他默默地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脸来看我,脸色变得和蔼了一些:“话说回来,我不愿意您认为我心里已经放弃了这一病例,这是我们医生用的一种漂亮的说法。相反,恰好这个病例,我绝不撒手,哪怕还得再拖一年或者五年。再说,事情也真叫奇怪——我刚才跟您提到过那次报告会,就在我听了那次报告的当天晚上,我在巴黎的医学杂志上找到一篇文章,描写的是一个瘫痪病例的治疗法,非常古怪的病例:一个四十岁的男子,已经足足两年,全身瘫痪,卧病在床,四肢全都不能动弹,维埃诺教授为他治疗了四个月,病人又能生龙活虎地爬六层楼了。请您想想看:四个月工夫就取得这样的效果,和我碰到的这个病例完全相似,而我在这里瞎忙了五年,白费力气——我读到这条消息,简直喜出望外!当然,这个病例的病原学,以及治疗的方法,我都不十分清楚,维埃诺教授似乎独树一帜,把一系列治疗方法部结合起来加以运用,在坎纳进行一种日光浴,装上一套机械,再做某种体操。病历写得十分简单,我当然无法想象他的这种新方法是否有一部分适用于我们这个病例,究竟适用到什么程度。可是我立刻亲自给维埃诺教授去了封信,希望得到更详尽的数据。就是为了取得我们自己的数据,我今天才对艾迪特这样仔细地又检查了一遍。我总得要有互相比较的可能性啊。所以您瞧,我并没有挂上白旗宣布投降,相反,正在抓紧每一根救命草,也许在这种新方法里的确有一种可能性——我只说也许,我并没有说更多的,其实我已经胡说八道讲得大多了。现在别再谈我这该死的职业了!”

这时,我们已经离火车站很近了。我们的谈话很快就会结束;所以我急急地问道:

“这么说,您认为……”可是这一瞬间这个矮胖子一下子站住了。

“我什么也不认为,”他粗暴地对我吼道,“也根本没有什么‘这么说’!你们大伙到底要我怎么样?我跟天主又没有电话联系。我什么也没说。什么确定的话也没说。我什么也不认为,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许诺。我本来就已经胡言乱语说得太多了。现在该结束了!谢谢您送了我一程。您最好还是赶快往回走,要不然您这身军装会给雨浇得透湿。”

他不伸手和我握别,显然十分生气地(我不理解,他为什么生气)迈着他的两条短腿向车站跑去。我觉得,他有点平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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