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工厂里连一只小猫也没溜出来。终于,出现了一个工人,接着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然后,这些人显然都是些好人,都会实诚地把工钱带回家去的,所以,当他们看到门前徘徊的人影时都摇着头叹息。那个瘦高女人越发凑近厂门口,另一个黄脸矮汉小心翼翼地刚刚一露头,忽然间她猛扑上去。嘿!那动作真利落!她先搜了男人的身,拿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零钱。他已身无分文,没法子喝酒了!于是,那矮汉子非常懊恼,垂头丧气地跟着他的警察妻子走着,竟像孩子般哭泣着,眼中流出大滴的泪。此时有许多工人从门里涌了出来;那个肥壮的大婶手牵着两个孩子走近厂门口。一个褐色头发的大汉看见了她,露出狡黠的神色,连忙跑回去给她的丈夫报信;于是她丈夫把两个五法郎的银币分别藏在了两只鞋子里,然后,一摇三晃地走出厂门。他把一个孩子抱在怀里往前走,女人上前和他吵闹着,他却编了些谎话搪塞。走出厂门的工人里也有些快活的家伙,他们三蹦两跳地上了街,忙不迭地跑去把半个月的薪水拿去与朋友一起吃喝玩乐一番。也有一些面带不悦和神伤的工人,他们手里只攥了三四天的工钱,因为半个月中他们只干了几天的活儿,他们自叹懒惰,嘴里却信誓旦旦说出许多大话。然而,最伤心的要数那个全身黑衣。谦卑而温顺的小个子女人了;她的男人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硬是从她面前闯过身去,险些把她撞倒在地;她只得沿着店铺蹒跚而行,独自回家,边走边哭像是要哭尽全身的泪水。

终于像游行队伍般的人群走尽了。热尔维丝直挺挺地呆在马路中央,眼睁睁地望着厂门。她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此时有两个拖后的工人出现了,然而始终不见古波的影子。于是她便问古波为何还不出来,两人面露疑惑,其中的一个胡乱回答说,他与郎迪麦歇一起出了后门带着母鸡去撤尿了。热尔维丝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古波又一次骗了她,她像迎头被烧了一盆凉水!于是,她拖着脚上的破鞋,缓慢地走下炭市街。那顿在眼前晃动的晚餐,眼睁睁地望着它离她而去。望着暮色中的黄昏,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一次又完了,手里没有一个钱,没了指望,只剩下黑夜和饥饿。天啊!好一个杀人之夜,像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肩上!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鱼市街,此时她听到了古波的声音。是的,他正在“小灵猫酒店”向“靴子”讨酒喝。这个爱说笑的“靴子”居然使出手段,在夏天结束的时候,真的娶了一个女子为妻。那女人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小,但却很有钱,也不失温顺柔情。她是殉教街上的一位夫人,并不是城边上不三不四的女人!妻子养着他,看上去过得蛮开心,穿着讲究,手插在衣袋中,吃得也不错。他着实胖了许多,胖得叫人都认不出来了。哥儿们都说他的妻子在她熟识的绅士们家里想干什么活儿都会应有尽有。有这样一个妻子,再加上乡间还有一所房子,简直是人生的乐事。古波非常羡慕“靴子”。瞧他得意忘行地在小拇指上还套着一只小金戒指!

当古波走出“小灵猫”门口时,热尔维丝把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

“喂,我在等你!我……我可饿惨了,该给我饭钱了,对吧?”

古波却用生硬的回答堵住了她的嘴:

“你饿了,就吃你的拳头吧!……留一个明天再吃!”

在他看来她妻子太不成体统了,竟在众人面前演起苦肉计来了!呢!要怎么样!他并没有去做活儿,面包房照旧在做着面包。她难道要他做个奶妈不成,造出这许多借口吓唬他。

“你难道要我去偷不成。”她用暗哑的声音嘟囔着。

“靴子”摸着下巴,以调停人的口吻说:

“不行,偷是做不得的。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如果会随机应变的话……”

古波打断他的话发出喝彩声。对呀!女人应该懂得怎样随机应变。但是他的女人在这方面总是不开窍。如果他们夫妇俩人最终饿死在草堆上,都是她的罪过。随后,他又说起赞许“靴子”的话。瞧这鬼猴子多阔气!真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财主,雪白的衬衫,漂亮的漆底鞋!真帅呀!他绝不是滥竽充数的阔丈夫!他妻子才是一个会当家的主妇呢!

古波和“靴子”向外面的大马路走去。热尔维丝跟在他们身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在古波身后说:

“我太饿了,你知道吗?……我盼着你拿钱回来,你也该找些东西给我吃呀。”

他并不回答,这使她痛苦伤心到了极点。她又说:

“天啊!你就这样对待我?”

“哎哟!天晓得!我是身无分文哟!”他边说边怒不可遏地转过身来。“别缠着我,好吧?别让我揍你!”

他已经举起了拳头。她向后闪了一下身子,似乎拿定了一个主意。

“好吧,你给我走,我肯定能找到另一个男人。”

忽然,古波却兴奋异常。他像是在开玩笑,其实是催促她去行事。妙哉!这真是一个绝好的主意!在晚上的灯光下,她可以猎获战利品。如果她能勾引上某一个男人,她便可以向他推荐某一个饭店,比如加布森饭店,那里不但有许多小包间,饭菜也是上乘的。热尔维丝听到此,面色大变,神情惊恐,甩开步子直向大马路上冲去,古波见状还朝着她叫道:

“听我说呀,我爱吃糕点,给我带些甜食回来,另外,如果你的那位先生穿得还算讲究,不妨向他讨件旧大衣,好叫我拿去换些酒喝。”

热尔维丝被他邪恶而油腔滑调的话逼得走得更快了。随后,她便独自一人混进了人群,然后才放慢了脚步。她确实拿定了主意。如果是在偷窃和做这种事之间做选择,她宁愿做此事,这样做至少不会伤害别人。她只是把自己宝贵的东西展示给别人换取衣食罢了。当然,这是一件肮脏的事,然而,此时她的脑子里纯洁与肮脏的界限似乎已经模糊不清了;当肚皮快要饿破时,哪里还有闲功夫去谈论那许多哲理,人们只能尽全力去吃眼前的面包。她走上了克里尼昂街,此时,夜幕还未降临,于是,她只能在大马路上溜达着打发时间,像是一位将要回家吃晚饭的夫人,先在外面兜兜风似的。

这个区的景象的变化,使她感到身上不自在。现在所有的街面都显得豁然开阔了许多.马尚达大街直通巴黎市中心,奥尔那诺大街直达郊外;两条大街在城边上互相贯通。那宽阔街道旁的新建筑白色的墙面像是排排哨兵,守卫着两旁的鱼市巷和鱼市街。这两条小街阴暗、破败,像肠子般弯弯曲曲。长久以来,因为城墙门洞拆除的缘故,外面的马路已经拓宽了,两边作为便道,中间是人行道,道旁还种着四排小枫树。这是一个很大的十字交叉路口,各条道路从这里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那些无尽头的道路伸向远方的地平线。喧闹而拥挤的人群淹没在零乱而一望无际的新兴工程之中。然而在这些新建的住宅中间掺杂着许多风雨飘摇般的陋室;在那些精美门饰雕像之间还有很多污黑的墙壁和挂满破衣褴衫的窗子。在这日渐繁华的巴黎城里,这些破败的穷街僻巷不免给这块仓促上马的新街区带来破坏的玷污。

热尔维丝被裹挟在宽阔大街的人流中,沿着那些小枫树走着。她只感到被抛弃的孤独。那些从她身旁匆匆而过的大街,让她的肠胃越发感到空空如也。是呀!在这茫茫人海中不乏生活舒适富庶之辈,却没有一个慈善家能猜出她的家境,把十个铜币塞到她的手中!是的,世界真大,也真美,然而她却昏沉沉的,双腿酸软,在这铅灰色天空的一隅下面,广袤无边的天际让她仿徨不知所措。眼前巴黎的夜景泛着肮脏的黄色,街道上的生活显得那样丑陋而庸俗,这使她起了立刻去死的念头。夜色渐浓,远方的景物已模糊不清,渐渐地变成了泥土的颜色。热尔维丝已是疲倦不堪,不觉之中又汇入了下班工人的人丛之中,此刻,那些新住宅里戴帽子的夫人和穿着讲究的先生们也只得与工场里走出的面露菜色的男女工人们合为同一股人流。马尚达大街和鱼市巷里涌出一群一群的工人,由于是由低处向高处走,个个都呼呼地喘着粗气。公共马车和出租马车的轰鸣声愈来愈响。其中还有许多平板马车,送家具的马车,那一辆辆的马车都是空载着疾速而行,穿着工衣的人群穿行其间,布满了整个街道。一些搬运夫又汇入了人流,他们的肩上都打着货担。有两个工人大步流星地并肩走着,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并不理会身旁的一切,也不相互看上一眼。另一些穿着大衣戴着便帽的人低着头在人行道上隅隅独行;还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尾随而行,手插在衣袋里,眼神无光,并不相互交谈。其中的几个人嘴里叼着熄灭的烟斗。有四个泥水匠坐在合租的一辆马车上,那车经过时,车窗里露出他们苍白的面颊,一只石灰桶在车里不住地上下跳动着。有几个油漆匠边走边摇晃着手中的颜料桶;一个锌工扛着一具很长的梯子,几乎要戳瞎行人的眼睛;还有一个管子工,背上驮着一只小箱子,用自己的小喇叭吹着一支曲子,给这落日的忧伤黄昏蒙上了一层凄惨的气氛。啊!这悲伤的乐曲声像是伴随着疲惫不堪的牛马似的人群的脚步声!又一天就这样终结了!真的,日子实在太长了,而且永远往复不尽。刚刚把面包塞进肚里,还没有消化,已经是红日高照了,又把沉重的痛苦锁链载在脖子上!然而也有些无忧无虑的人们,嘴里打着口哨,踏着轻松的步点,趾高气扬地挺着身子,风也似的疾走,家中的晚饭已经在等着他们了。热尔维丝被涌动的人流拥着一会儿到了右面,一会儿又到了左面,她也任其自然;因为当男人们被生活的重负压弯了腰,匆匆疾行,疲倦不堪时,是顾不上向女人献殷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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