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些念头占据她的全身,她便用警察般的目光在大街小巷里四处搜寻着。是呀!如果她遇见了她的不肖女儿,又怎么把她带回家去!今年以来本区的街道布局变化真大。人们发现马尚达和奥尔那诺两条大街已经拓宽拓长,原先的鱼市街上的界牌已不复存在,并且已经与城里的大街贯通。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鱼市街一侧的房屋已被拆除,眼前是一片空地。现在从金滴街上可以望见辽阔的天空,有了足够的阳光和通畅的空气了;以前此处挡住视线的旧房屋都没有了。现在的奥尔那诺大街上一所六层的住宅楼拔地而起,墙面上的雕刻精美得像教堂一样,那宽敞的大窗子,绣花的窗帘,一派奢华的景象。这座住宅楼全身洁白,恰好坐落在金滴街的对面,它乳白色的折光好似让对面的小街蓬荜生辉一般。甚至,每天这座楼房成了朗蒂埃和布瓦松争论的话题。朗蒂埃对巴黎的拆建工程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他指责皇帝到处滥建宫殿,为的是把工人们都赶到外省去住;布瓦松听了气得脸色发白,回敬他说事实上恰恰相反,皇帝首先想到的正是工人们,他在巴黎大兴本土,就是为了给工人们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只要他愿意,就是把巴黎拆平了也无妨。热尔维丝住惯了黑暗街道里的房子,城市美化修缮工程反而使她讨厌,确切地说她的厌恶感来自于阴差阳错的时间,城区美化的时候恰逢她家境衰败的倒霉日子。一个人深陷于泥泞之中时,绝不会喜欢明媚的阳光照在自己的头上。同样如此,每当寻找娜娜的日子里,不得不跨过脚下的建筑材料,沿着成为工地的人行道,艰难地行走,碰到建房栅栏几乎被绊倒时,此时,她便会勃然大怒。奥尔那诺大街上的那座漂亮住宅楼让她怒不可遏,这种房子里住的都是像娜娜一样的婊子!

一段时间她得到了种种有关娜娜的传说。总有好事的长舌者忙着向她传播流言蜚语。有人告诉她,她那没有人生经验的女儿一时兴起,刚刚抛弃了那个老头儿,其实她在老头儿家过得蛮好,备受宠爱和温存,如果她在老头家会做人,甚至可以得到自由呢。然而少女总是涉世不深,疏于精明,她或许是跟一个向女人大献殷勤的坏少年跑了,传话的人并不知道确切的情况。有一种说法似乎是确切的:有一天下午,她与那老头儿来到巴士底广场,她借故要去解小便向老头儿要了三只铜币,老头儿便在广场上等她回去,而她已经溜之大吉了。在上流社会里,人们把这种小把戏称为英国式的小解。另一些人发誓说曾经在小教堂街的“疯狂大舞厅”里见过她在跳艳舞。于是,热尔维丝就打定主意常常到低级跳舞场去。每每经过跳舞厅必定进去看看。古波也陪她去,起初的时候,他们只是在舞厅里草草转上一圈,逐个辨认一番扭动腰身跳舞的荡妇们的面容。后来的一天晚上,手头上有几分钱,就坐在了一张桌子旁,喝起一瓶酒来,这样既可以解口渴,也能等等看娜娜是否会来这个舞场。然而一个月快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找娜娜的事抛在脑后了,喝着酒倒是满心喜欢,那艳舞也让他们看上了瘾。他们双肘支在桌上,几个小时一言不发,在混浊的空气和暗红色的灯光下,用呆滞的目光望着那些街头荡妇在颤颤巍巍的地板上疯狂地跳着艳舞。

正好是11月的一天晚上,他们又走进“疯狂大舞厅”想暖暖身子,门外的阵阵小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舞厅里已是爆满。能听到一片污言秽语相互叫骂的话声,所有的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桌子之间也站着人,到处都是人,简直像是人肉市场;那些想入非非迷恋秀色的人们倒可以享享眼福了。夫妇俩人兜了两个圈子也没找到一张空闲桌子,于是他们决定先站在那里,等待着有人离去,便可坐下了。古波身穿肮脏的工衣,头戴一顶无檐子呢便帽,身子摇摇摆摆地站在那里,不觉之中他挡住了走道,一个消瘦的年轻人用肘碰了他一下之后,擦着他的大衣袖子闪身而过,生怕沾染上古波身上的油腻污物。

古波气恼地把烟斗从满口黑牙的嘴里抽了出来嚷了起来:

“喂!您难道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就因为我穿着工衣,您不但不道歉,还装出恶心的模样!”

那个年轻人回过头来,打量着古波,古波却继续说着:

“小白脸,您该放明白些!工衣是最漂亮的衣服,是啊!正是我干活儿穿的衣服!……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先赏您两个耳光,再替您擦净您的大衣……谁见过这般下作的人,竟敢污辱一个工人!”

热尔维丝尽力劝他别发火,而他却解开自己破旧的人衣,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声嚷道:

“这工衣里有男子汉的胸膛!”

于是那个小伙子钻进人群走了,临走时嘟囔了一句话:

“真是个肮脏的无赖!”

古波真想追上去抓住他,他不能再容忍这个自命不凡的坏小子随意欺负人!他该为他的出言不逊付出代价!披着一张廉价的人皮,就去拐骗女人,竟不花一个铜子。如果他捉住那小子,一定要他跪下来向穿工衣的人施礼赔不是。但是厅里过于拥挤,实在无法走动。热尔维丝和他慢慢地绕着跳舞的人群兜着圈子;许多红男绿女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一起,脸上放出兴奋的光彩,津津有味地观看着舞者,当某一个舞男做出猥亵的舞姿,或者某个舞女跷起大腿下部尽显无遗,围观者便哄然而起,眉飞色舞,他们夫妇俩个头都不高,为了能看得更真切,两人便踮起脚尖,但也只能看到女人们的发带和男人们的帽顶在神经质般地跃动着。乐队用手中的铜管乐器奏出嘶哑的乐曲,那乐曲都是些如风似雨的狂乱调子,震得舞厅不住地抖动,脚下的舞步步点像巨石滚过一般隆隆作响,惊起一阵阵尘埃,让头顶上的煤气灯更加昏暗而呆滞。厅里的热浪和人声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您瞧呀!”热尔维丝忽然说道。

“瞧什么?”

“那边,那顶绦绒帽子。”

他们两人更高地踮起脚尖。从左侧的人群里见到了一顶旧丝绒帽子,帽子上插着的两根破损不堪的羽毛不停地摇摆着,活像灵车上插的那种羽毛。他们始终只能看见那顶帽子放荡不羁地上下翻飞着,时隐时现,跳跃着,旋转着。一会儿消失在疯狂人群攒动的人头之中,一会儿又从另一伙人群之中冒了出来,它的放肆无礼近乎滑稽,围观它的人群发出阵阵疯笑,人们只看见那顶飞舞的帽子,并不知道帽子下面是何许人也。

“哪又怎么样?”古波问。

“你难道认不出那帽子下面的发髻吗?”热尔维丝喘着粗气,嘟囔着说。

古波用力向前挤去,分开人群。娜娜!可不是吗!那个舞者正是娜娜!她竟打扮得如此妖艳!她只穿着一件旧丝长裙,裙据的后摆上还被咖啡馆的桌子染上了污物,留下她放荡的印记,裙边上脱落的花边拖在地上。再看她的上身,没戴披肩的臂膀裸露着,一件贴肉穿的小胸衣显出她丰润的胸脯,紧绷的胸衣扣深陷在肉里。这个贱丫头原先还有个老头儿能照管她,而现在竟沦落到这种田地,不知跟上了那个坏种,说不定整天还挨打受气呢!无论如何,她还是那样艳丽可人,她散乱着头发像一只娇小可爱的卷毛狗,一顶透着荡妇气息的大帽子下面那张绊红的嘴分外醒目。

“等一等!看我怎么替你收拾她!”古波又说。

自然娜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瞧呀,她正起劲地扭动着身子!她那性感十足的屁股触电般的一会儿扭向左边,一会儿又摆向边。她还不时地屈膝弯腰向众人施着大礼,时而大腿又高高踢起,几乎要碰到男舞伴的脸,看上去像要把自己的身躯劈成两半似的!众人把她团团围住,对着她鼓掌喝彩,这更使她激情盎然,于是双手抓住裙裾,直撩到膝头,又是一阵撩人魂魄的剧烈摇摆,接着便陀螺般地打起转来,忽然旋转戛然而止,那纤纤玉体弯腰探颈几乎要伏倒在地面上,接着髋部和胸部做出美好的扭动,一段轻柔精巧的舞步又起。那舞姿和神态简直叫人馋涎欲滴,恨不得把她掠到角落之中恣意妄为地抚摸亲吻!

此时,古波愤愤然冲进舞场,扰乱了舞步,也遮住了众人的视线,有人把拳头落在他身上。于是,他大声嚷了起来:

“让我过去!那是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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