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由于自家的过失,古波家境遇每况愈下。然后,这一切并没有让他们扪心自问,尤其是穷困已病入膏肓之时。他们只抱怨命运不济,说那是上帝和他们过不去。现在家里真是吵得不可开支。整天都有纠缠不清的烦心事。然而他们之间还没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吵得最凶时相互打几巴掌而已。最糟糕的是温馨的情感之笼被打开,彼此的感情像蠢笨的鸟儿一般飞走了。父母女儿之间温暖的家庭亲情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荡然消逝,彼此冷若冰霜,各执一词。古波、热尔维丝和娜娜一言不合便会像兽类般竖起头发相互吞食,眼睛里放出相互仇视的光,似乎维系幸福家庭原动力的机械系统被破坏了,正是这个系统才能让家庭成员的脉搏和谐地跳动。噢!现在当热尔维丝看见古波在离地面一二十公尺的滴水槽上安装锌板时,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心神不安了。她当然不会推他下来,但是如果他自己掉下来,上帝呀!地球上岂不是少了一个酒囊饭袋!每当两人吵架到了火头上,她就嚷着诅咒他为何没让人用一只担架抬回来。她内心在期待发生这一切,这一切也许会给她带来幸福。这醉汉,他还有何用处?他只会让她哭泣,只会吃完她的一切,只会逼她堕落。天啊!男人们是这样没用,何不把他们早些扔进坟墓,女人们也好早日解脱,竟可在他们的坟头上跳起波尔卡舞呢!当母亲喝上一声“杀了他!”女儿便跟着喊一声“揍扁了他!”娜娜看着报纸上家庭恶性事情的报道,这个灵魂扭曲的女孩便生出不良的念头。然而她父亲总是那样走运,一辆四轮马车撞了他一个四脚朝大,他的醉意还未被驱散,这个没用的东西,何时才能死哟。

在这穷愁抑郁的包围之中,热尔维丝还得忍受耳旁邻居们饥馑的哭号声。这一层楼住的都是穷苦人,三四家人似乎不约而同地约定都没有面包好吃。所有的门都开着,都常常闻不到饭菜的气味从门里溢出。整个走廊死一般寂静,中空的墙壁发出嗡嗡的响声,真像是辘辘饥肠在嘤嘤鸣叫。不时地有斥责声骤起,女人们的哭泣流泪声,孩子们饥馑的抱怨声,家家户户像是用吵闹来填满饥饿的肚子。人们的喉咙都像在痉挛般地抽搐,人人都张着嘴打着哈欠;让肠胃误将吸入的无谓空气当做饮食,尤其让热尔维丝大发怜悯之心的要数布鲁大叔,他住在那间斗室般大小的楼梯间里,像一只田鼠蜷曲着身子借以取暖,身子下面铺一堆麦秸,躺在那里几天都一动不动。饥饿甚至让他不愿出门,既然没有人在街上请他吃饭,何苦到外面去让食物勾起食欲呢?当有三四天不露面时,邻居们便推开他的房门,看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不,他还活着,但离死也就剩一只气了,只能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哎!连死神都忘了去收留他!每当热尔维丝得了些面包时,就丢一些面包皮给他。尽管她脾气起来越坏,因为她丈夫而厌恶男人们,但是她对待生灵的真挚的怜悯心却始终未泯。布鲁大叔,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因为他已手无扶稷之力而被社会抛弃,在她看来他更像一条可怜的狗,一点儿不中用的畜类罢了,那些屠夫们甚至连他的皮和脂肪都不肯要。她看着可怜的老人日复一日地呆在阴冷走廊的尽头,被上苍和世人抛弃,只能慢慢地耗尽自身的养料维持自己的生命,身子日渐缩小,渐渐变成孩童般大小的身子,像一只搁在壁炉上的橘子,一天天干瘪下去,她的胸口像压着一只重物般喘不过气来。

热尔维丝同样对隔壁的扛尸夫巴祖热大叔的处境忧心忡忡。她与巴祖热的卧房之间只有隔了一层薄薄的墙板。他把手指放在嘴里的声响她都能听到。晚上,每当他进屋,她即使在自己的屋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做什么,那顶黑皮帽子被扔到柜子面上的暗哑声响,活像一铲泥土落在地上的响动;又是大衣挂在墙上的声音,大衣摩擦墙壁发生的声音像一只夜莺在振动羽翼似的;接着又把全身的黑衣服一并脱下扔在屋子中央,她似乎感到隔壁的房中充满了丧葬的气息。她听得见隔壁房中踱步声,对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提心吊胆,每每听到他拍一下家具,碰响了一只碟子都能让她吓得跳起来。她心里总是惦记着这醉汉;一种隐约的恐惧感与想知道他举动的愿望交织在一起。他呢,是个乐天的汉子,整天酒足饭饱,颠三倒四地回到家里,不住地咳嗽、吐痰,哼着酸楚小调,嘴里带着不干净的字眼。只听见屋里的四壁嘁嘁喳喳地一番响动之后他便上床睡觉了。而她在这边却脸色大变,心里想他在隔壁干什么勾当;于是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也许他扛回一个死人放在了自己的床底下。我的天啊!报纸上可是登过一条轰动的轶闻,一个殡仪馆的伙计把许多孩子棺木积存在自己家里,为的是一次将它们通通送往墓地,省得一次次地麻烦。可不是嘛!巴祖热每次回家,好像有死人味透过隔板传过来,真让人感到像是住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当中一样,周围到处是地狱里的幽灵。这老头儿还很吓人,他总是一个人笑个不停,像是他的职业会让他笑口常开。当他结束了疯癫,倒头睡下时,他的鼾声可怕极了,简直能隔着墙打断热尔维丝的呼吸。她甚至数小时侧耳倾听,她相信邻居的屋里正在进行葬礼游行。

然而,更糟的是在这可怕的情形里,热尔维丝竟鬼使神差地把耳朵紧贴着隔板墙,想听清楚隔壁发生的一切。巴祖热使她产生的感觉,就像良家妇女对美男子的感觉一样;欲想尝尝美男子的滋味,又不敢妄为,因为礼教和舆论把她们紧紧束缚。是的!如果不是恐惧钳住了热尔维丝的心,她真想去经历一次死亡,看看死究竟怎样。有时候她竟变得神情古怪,甚至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巴祖热行为中可以给他启示的某种意念,古波看到这一切便笑话她,还问她是否对隔壁的扛尸老头儿有一丝冲动的爱恋之情了。他却发了火,嚷嚷着要搬家,这令人生厌的邻居让她受不了;然而当那老头儿带着墓地的气味回来时,她又身不由己地再次像着了魔法一般,脸上显露出兴奋与惶恐的神情,简直像一个做妻子的正打算用手工的小刀划破自己的婚约。那老头儿不是曾两次向她提议,要把她包裹起来,带到某个地方,享受长睡不醒的快乐,人世间的苦难烦恼一下子都会烟消云散吗?也许真有那么一块极乐福地,渐渐地那欲望煎熬着她,要她跃然一试。她直想去亲自体验它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是呀!尤其在冬天里,能在房租到期的时候,生活的烦恼让她最透不过气来的时候,能倒头睡上一个月真是天大的幸事!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开始睡上一小时,那将永远不会再醒来了;想到此她全身冰凉,在大地永恒而残酷的好意面前,她对于死的憧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在1月份的一天晚上,她用拳头在隔板墙上狠狠捶了两下。她经历了悲惨的一星期,处处受人欺负,手里没有一个钱,甚至没了生存的勇气。这一天晚上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发烧让她全身打着寒战,灯光在她眼里不住地跳跃晃动。有一阵子她曾忍不住要从窗子上跳下楼去,她开始用拳头敲着板壁叫道:

“巴祖热大叔!巴祖热大叔!”

那扛夫边脱鞋边唱着“三个美妞”的曲子,白天的活儿大概是干得很顺利,因为他比平时显得更加兴奋。

“巴祖热大叔!巴祖热大叔!”热尔维丝提高声音叫着。

他听不到她在喊叫吗?她立刻可以把躯体交给他,他也尽可以把她扛在肩上,送她到平常送其他那些女人去的地方。无论是贫贱的女人还是高贵的女士,他都能安抚她们的灵魂,听见他唱那首“三个美妞”的曲子让她黯然伤神,因为依她看来情人太多的男人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什么事?怎么啦?”巴祖热结结巴巴地说,“是谁觉得不舒服了?……小嫂子,我们走吧!”

然后,这嘶哑的嗓声让她像从恶梦中猛然醒来。她做了些什么?她一定是敲了那隔板墙,当然如此。恍惚之中她似乎感到腰间被狠狠地打了一棍,屁股上也被捏了一下,那扛夫粗壮的双手正伸过隔墙来揪住她的头发。她极不情愿地向后缩着身子,她还没有准备好。她是敲了那隔墙,可那也许是翻身时胳膊肘无意中碰在了墙上。忽然她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她的脸色惨白的像瓷盘子一样,直挺僵硬的身子被老头儿抱着送到墓地去,一阵强烈的恐惧从双腿直升到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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