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布瓦松家的乔迁之喜家宴煞是热闹。宴席自始至终沉浸在和睦祥和的气氛中,没有任何意外。坏日子到来的时候也会有美好的晚会和时刻,相互厌恶的人们也能暂时相爱。朗蒂埃左边坐着热尔维丝,右边是维尔吉妮,他对两个人都十分和蔼可亲,就像鸡棚中一只维持和平的公鸡,竭尽温柔之能事,在母鸡群中周旋。他的对面坐着的布瓦松俨然一副冷峻沉思、严厉而庄重的警察作派,与他在冗长的巡逻途中一般,双眼放出无神的光,心绪祥和,无思无虑。然而宴席上的皇后却是娜娜和宝玲,大家允许她们不脱礼裙,于是她们总得小心翼翼的行事,直挺挺地坐着,生怕弄脏了白色长裙。每吃一口东西,别人便嚷着叫她们抬起下巴,让食物不留残迹地慢慢咽下。娜娜终于失去了耐心,终于把酒洒在了胸衣上;大家手忙脚乱地为她脱了胸衣,立刻用一杯清水把上面的酒迹清洗干净。

随后,该上饭后果品的时候,大家又十分郑重地谈论起孩子们的前程来。博歇太大已经为女儿选好了职业,宝玲将去某个金银器加工厂做个细活女工;那里每天能赚五六个法郎呢。热尔维丝还不置可否,娜娜对什么都没兴趣,嗨!她能带着顽童们东奔西跑,她就是这般性情;剩下的嘛,只有那双什么也不会做的手。“我呢,”罗拉太太说,“如果我在您的位置上,就让她去当个做假花女工,那活计既干净又文雅。”

“假花女工吗?”罗利欧说,“做假花的都是些不正经的女人。”

“什么!那么,我呢?”这位身材高大的寡妇咬着嘴唇又说,“您可要明白,我可不是一条发情的母狗,听见男人打口哨就四蹄朝天了!”

众人们忙不迭地示意她住口。

“罗拉太太!哎哟,罗拉太太。”

大家向她使着眼色,示意她看看两个领过圣体的小姑娘。原来两个小东西正用鼻子挨着酒杯强忍住笑呢。出于体面起见男人们也都挑一些文雅的字眼交谈。但是罗拉太太都不以为然。刚刚她那一番言词,可是从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听来的。除此之外,她自信说话得体;因为常有人恭维她说话的方式和口气,说她谈论的一切都那样文雅。即使在孩子们面前,她也从不会说出有失体统的话来。

“做假花的女工中可有不少安分守己的良家妇女,你们该去打听打听!”她嚷着说,“她们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当然,她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是她们会自我检点,也都有辨别善恶的能力……即便她们中有些人有失自重……是的,她们的性格都源于制作,那些美丽的花卉。就拿我来说,正是精雕细琢假花的活计保全了我不至于……”

“天啊!”热尔维丝打断她的话说,“我并不是厌恶做假花的行为,只是看这职业对她是否更合适些,我们不该违背孩子们的禀赋……喂,我说娜娜,别在那里犯傻,你回答我,你喜欢去做假花吗?”

此时,娜娜那小丫头正趴在她的餐碟前面,用一个弄湿的手指粘起盘子里糕点渣,放进嘴里咂吸着手指。她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一切,狡黠地一笑,终于说:

“是的,妈妈,我喜欢。”

于是,事情在眨眼之间便谈妥了。古波十分情愿罗拉太太第二天就把娜娜领到开罗街她的那个作坊去干活。而众人们又严肃地谈起人生中应尽的义务的话题。博歇说娜娜和宝玲领过圣体就算成人了。布瓦松接着说今后她们该知道怎样做饭,缝补袜子,还得会料理家务。大家甚至谈到有一天她们会结婚,生育子女。两个女孩静静地听着,偷偷发出笑声,彼此你推我搡握对方的痒痒,想到自己已成为妇人,心里兴奋得怦怦直跳,白色的裙据衬出两张因羞涩而涨得排红的脸庞。然而最使她们心悸的还是朗蒂埃拿她们开心提出的敏感话题,当问到她们是否已有了小丈夫时,大家逼迫娜娜承认她很爱维克多·福克尼,那个她母亲老板娘的儿子。

当大家走出店门后,罗利欧太太对博歇夫妇说:

“真好呀!那丫头虽然是我们的教女,但是一旦父母让她去当了扎花女工,我们也不再过问她的事了。瞧吧,大马路上又得多一个野鸡……出不了半年,那丫头能替他们赚酒钱了。”

当古波夫妇回到楼上就寝的时候,他们承认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布瓦松夫妇也并不令人讨厌。热尔维丝甚至觉得那店铺收拾地十分整洁。她原先预料自己在以前的旧屋子里去吃饭一定会伤感不已,那主人也会摆出架子愚弄她;然而让她始料不及的是不曾有过哪怕是一秒钟的不愉快。娜娜一面脱着长裙,一面问着母亲,三楼上面那位上个月出嫁的小姐,是否也有像自己一样细腻柔软的纱裙呢?

但是古波家的好日子也不会太长久了。岁月荏苒,两年时光像河水一般流逝。他们在穷苦与衰老的窘境中愈陷愈深。尤其是恼人的冬季更让他们的生话难以维系。如果说其他季节里还能勉强度日,那么,一旦严寒的冬季来临,雨雪交加之际,也是饥肠辘辘之时,家人们只得在早餐桌前踱步,在西伯利亚般寒冷的陋室里心中念叨着丰盛的晚餐充饥。12月的寒风像一个恶魔似的从门底下的缝隙钻进屋来,它也带来了无穷的烦恼与痛苦,成群的工人无活可干而失业,严寒让人迟钝而怠情,湿冷的气候映衬着黑沉沉的凄惨。第一个冬天里,他们不时地还能生起火炉,大家蜷曲着身子围在火旁,宁愿空着肚子,也不忍心挨冻;然后,第二个冬天来到后,屋里已无力生火,不仅是炉子已锈蚀不堪,它那墓碑般的生铁外壳也让屋子显得更加阴冷。而且,更令他们不堪重负的是那要命的房租。喂!请交1月份的房租了!当家里连一只小萝卜都找不出来的时候,博歇大叔却送来了房东的房租收条!像一阵北风袭来,真是雪上加霜!随后的一个星期六,马烈斯科来到他家,他穿着一件品质上好的大衣,他那双粗大的手上戴着一副羊毛手套;嘴里满是逐客声。这时屋外大雪纷飞,好像这雪正为一家人在街道上准备好了一张床,还有雪白的被单,为了付清房租,他们几乎把自己身上的肉都要卖了。那房租让家里空空如也,炉里没有煤烧,碟里没有饭吃。其实并非他们一家人受此煎熬,全宅院里也是哀号四起。每一层楼里都传来哭泣声,痛苦的哀叹声沿着楼梯和走廊不时地回响。即使是每家都死了人,也不至于会有这般可怕的情形。果真是末日来临,一了百了,活不下去了,可怜的穷人被碾得粉碎。住在四楼的那个女子去美男街暂做几天皮肉生意,六楼的那个泥水匠竟偷了老板的东西。

毫无疑问,古波夫妇只得怪他们自己。现实生活的确艰辛,但只要尽心理家、勤俭攒钱,总是能挺得过去的。就说罗利欧夫妇,面对那肮脏的房费收据,总能按时支付房租。但是,古波夫妇对工作的厌倦,使他们的生活像在一根蜘蛛丝上行走。娜娜正在学做假花,还不能赚钱,她的各种花销倒还不少。热尔维丝在福克尼太太家终于被人瞧不起了。她干活儿的手艺一天不如一天,手下的活儿马马虎虎,草草了事,以至于老板娘把她的工钱降为两个法郎。这是装腔作势者付出的代价。然而,她仍是那样傲慢,随意发火,动不动就在众人面前摆出当年老板娘的派头。一旦感情冲动,便离了洗衣房,数日不来上工;甚至有一次,她气恼地看到福克尼太太雇佣了皮图瓦太太,嫌自己要与她先前雇过的女工手挨手地工作,一气之下半个月没来上工。经过一些放纵不羁的事情之后,人们出于怜悯又一次地接受了她,然而她却变得更加乖戾。自然到了一周工作结尾,她的工钱并不多;她苦不堪言地叹息说,有一个星期六结账,她反倒欠老板娘的钱呢。至于古波,也许他还在工作,然而他挣的工钱或许是像礼品一样奉给政府了;所以,自从艾坦普雇过他那一次之后,热尔维丝再也没看到过他手中的硬币是什么颜色。到了发薪的日子,当他走进家门,她也从不看他手中拿着什么。他摇摆着双手回家,裤子口袋空着,甚至经常连块手帕都不曾有了。天啊!是的!他的手帕是丢了,或许是被某个混蛋哥儿们偷去了。起初几次,他还报报账,编些假话:十个法郎捐给了一个慈善机构,二十个法郎从口袋的窟窿里溜了出去,还指那洞给她看,还有五十法郎还了些欠账。到了后来他再也不费神去编织谎话了。钱都花了,就是这样!口袋里没钱,就在肚子里,换个不算太精的方式把钱带给妻子就是了。热尔维丝听了博歇太太的劝告,有时真的到工厂门口去守候她的男人,准备从他手中截到刚领到的薪水;然而,这一招竟收效甚微。他的哥儿们已经预先通知了古波,教他把钱塞进皮鞋里或者藏在不好说出口的隐秘处。博歇太太对识破男人的伎俩十分在行,那博歇总是藏起一枚十法郎的金币,是想用来给他那些相好的娘儿们买兔肉吃的;她搜遍丈夫衣服的每一个细小的角落,最后,常常从他便帽的帽檐里搜出来,原来他把金币缝在布与皮子之间。嗨!古波决不肯用金子去镶他那顶破帽子的帽檐!他只是把钱吞进肚子里。热尔维丝还不至于拿起剪刀去剪开他的肚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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