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着她这番话,点着头表示出信服。他无法反驳热尔维丝。猛然间,在这晴天白日之下,伸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的脖子上发疯般地吻了一下,那一吻竟像是要把她的肉吞下去一样。然后,他放开了她,像是别无所求了,也绝口不再谈起两人的爱恋之事。她只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身体,并不发怒;她明白就在这一拥一吻之中两人都得到了小小的快慰。

此时顾热的全身从头到脚都在剧烈地颤动,他强制自己离开热尔维丝,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又一次去拥抱她。他双腿踌躇不安地挪动,两手也不知如何摆放是好,于是从草地上摘下几朵蒲公英,远远地投进她的盛衣筐中。在那块烧焦的草地中间,有些煞是好看的黄色蒲公英。采花的当尔使他渐渐地平静了下来。那双同终日打铁变得僵硬的手轻巧地折断野花的茎枝,一朵朵地被抛向空中,落进那筐中他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脸上绽出会意的笑。热尔维丝快活地背倚在那棵枯树上,心里十分安详,在隆隆作响的锯木声中,提高自己的话音,好让顾热听到。当他们离开那块空旷的草地,并肩而行时,两人又谈起了艾蒂安,他在里尔过得很快活;热尔维丝手中的筐里盛满了鲜艳金黄的蒲公英花。

实际上热尔维丝在朗蒂埃面前并不像她所说得那样有抵抗诱惑的勇气。确实,她已经狠下决心不允许朗蒂埃的手指尖碰一下她的身体;然而,她也害怕自己温柔待人的天性,那般心柔似水的情感,一旦朗蒂埃不再碰她,自己却能担保不像当年那样没了志气。然而,朗蒂埃也没有再尝试他的企图。好几次他们独处时,他总是规规矩矩。眼下他似乎对那卖兽肠的女人多有关照,她虽然已经45岁了,但都悉心保养地风姿绰约。热尔维丝常在顾热面前提起那女人,好让他放心。当维尔吉妮与罗拉太太赞许朗蒂埃时,她回答她们说他并不在乎那些溢美之辞,因为邻居里的女人们都向他显露芳心。

古波常在区里嚷嚷说朗蒂埃够朋友,是个真正的哥儿们。尽管人们说什么的都有,他却显得心中有数。他并不在乎流言,因为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星期天三人一起出游的时候,他硬要让妻子和朗蒂埃挽着手臂走在他前面,在大庭广众之下显示出他十分的大度。他用眼睛四下望着人们,如果有人敢嘲弄与他,他会让那些无聊的人讨个无趣。当然,他也觉得朗蒂埃多少有些自负仗着他识字和律师般能说的嘴,常常在酒店里吹牛和捉弄别人。除此之外,他称朗蒂埃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在东区里恐怕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够哥儿们的人了。他们彼此理解,义气相投。男人之间的友谊比男女之间爱情要牢靠的多。

要说的是古波和朗蒂埃总在一块儿毫无顾忌的大吃大喝。现在朗蒂埃竟向热尔维丝借起钱来;每当他觉着店里挣了几个钱,便向她借十个或者二十个法郎。他总是说要用钱作一笔大宗生意。近来他引坏了古波。说是出门去办大事,却带他去了附近的饭店,他们面对面的坐在后面的桌子上,痛痛快快地叫了许多家里吃不到的好菜,还喝了许多酒。古波只求像一个出手大方的汉子一般大吃大喝;而朗蒂埃贵族般的嗜好让他惊叹不已,原来朗蒂埃在菜单上挑选了几样好菜。谁也没料到他是一个那样娇气、难以侍候的男人。也许法国南方的男人都这样。他不吃容易让身体上火的菜,每盘菜上来的时候,他必定要讲到这菜与健康的关系。他觉着肉里盐或胡椒多了些,便叫伙计拿去换了。他还怕风,如果有人没关好饭店的门,他会张口骂遍饭店里的人。不但如此,他也是个悭吝鬼,吃了七八个法郎的饭菜,才给服务的伙计两个铜币。尽管如此,人们在他面前都有些害怕。这个小城内外的人们都认得他们两人。他们常常到巴蒂诺尔大街去吃时兴的冈城腊肠,吃的时候还叫伙计把腊肠放在温锅里。在蒙马特山丘下的“公爵之城饭店”里,他们能找到东区最上乘的牡蛎。在蒙马特山上,他们也是“加莱特磨坊餐厅”的常客,在这里可以吃到炖兔肉。殉教街的“里拉饭店”的拿手好菜是小牛头肉;至于克里昂库尔街的“金狮饭店”和“双栗树饭店”能让他们吃到绝好的炒腰花。然而,他们常常继续向左拐弯儿,朝美丽城方向走去,那里有“布尔戈尼”,“加特伦”和“加布森”三家饭店,那里店主都为他们保留着座位,这都是些尽可信赖的馆子,闭着眼睛也能叫到你想要吃的任何菜。第二天早上他们吃着热尔维丝做的马铃薯时还打着隐语谈论那些只有他们知道的诡秘去处。直到有一天,朗蒂埃甚至带了一个女人到“加莱特磨坊餐厅”去,饭吃过上饭后果品时,古波自己辞身而去。

一个人花天酒地之时,自然不会去干活儿了。古波先前已经够游手好闲了,自从朗蒂埃来到他家后,他干脆再也不碰干活的工具了。当他厌倦了放浪形骸的生活,又去受雇于人重操旧业时,朗蒂埃又去工地上找他,为看到他的身子像一只熏火腿似的悬在软梯上时,便没命地嘲弄他,叫他干脆下来去干上一杯酒。于是古波又一次放弃了工作,开始寻酒作乐。一乐就是几天或几个星期。天啊!真是毫无顾忌的作乐!全区的酒店都让他们喝遍了,从早到晚都喝得酩酊大醉,邀了哥儿们一起狂饮,直至深夜,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之时,才肯罢休!好一个诡诈的朗蒂埃,他自己从来不肯超过酒量,却怂恿古波喝得烂醉,任其耍酒疯,自己带着友善的微笑回到店里。他即使是醉了常人也并不易察觉,只有知情人才能看得出来,只要他眯缝起眼睛,在女人面前倍献殷勤,就说明他醉了。古波都恰恰相反,每次喝酒毫无克制,非折腾到呕吐不可,神志恍惚不可。

到了11月初,古波在一次与哥儿们的消遣之中,弄得他自己和旁人大失颜面。这一次朗蒂埃是怀着好意,劝他去做工,并说工作能使男人高尚,因为,前一天,他已找到了一份工作。早上,天还没亮朗蒂埃就起了床,打算送古波去工场,并且十分庄重地说他希望古波能对得起做工人的称号。然而,当他的走过“小灵猫酒店”时,看见店门已经开了,所以,便走进去喝上一杯素子酒,就一杯,惟一的目的是为古波浪子回头壮一壮行。这时,却见“烤肉”正坐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正背靠着墙拍着烟斗,显出无精打采的模样。古波搭讪道:

“喂!原来是‘烤肉’兄弟在此处消遣呀!喂,老伙计,你又犯懒病了吗?”

“不,不,”“烤肉”伸了伸懒腰说,“只是那伙老板真让人痛恨……昨天,我已经不给他干了……这些坏种、流氓。”

古波要请他喝一杯李子酒,他欣然从命。也许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正是等待有人请他喝酒。但是朗蒂埃却开始为老板们辩护,说当老板的有时也确有难处;作为过来之人,他能体味其中的酸甜苦辣。工人们也不是好东西!他们不好好干活,只顾胡吃海喝,有了定货正需要加劲干活时他们丢下老板,把钱花得精光之后又回来工作。他从前曾雇用过一个名叫皮加尔的工人,他有个坐着车子闲逛的癖好;每当领到周薪后,他非坐几天马车不可。嗨!这哪是做工人的情趣呢?忽然间,他又话锋一转诅咒起老板们来。瞧!他多么明察世理,把两头事理的真情说得一览无余。老板们的脑子里也尽是些肮脏的东西,他们都是些不知廉耻的剥削者,是些吃人的魔王。至于他自己呢,谢天谢地!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睡好安稳觉。因为他感到自己问心无愧,他对待自己属下的工人总是像朋友一般,也不像别的老板黑了心要赚上几百万才肯作罢。他不愿意靠苛求工人们过活。

“兄弟,咱们走吧,”他转过身子招呼着古波说,“我们都该做个规矩的人,别迟到才是。”

“烤肉”甩着双手随他们走出店门。外面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石块路上的污泥折射出的反光给清晨凭添几分残败的景象;由于昨晚下了一场雨,气温显得十分潮热。不久前街上的路灯被熄灭了;鱼市街里错落相依的房屋之间的夜灯却还在星星点点地眨着眼。从街里走出一队队的工人,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巴黎市区走去,那声音震得路旁的房屋发颤。古波肩上背着锌工的工作袋,用一种应征上前线公民般煞有介事的派头行走着,俨然一副好久才偶然奋发一次的样子。他转过身来问道:

“‘烤肉’,你想受雇去干活吗?老板说过让我找一个哥儿们来,如果我能找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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