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糕的是:朗蒂埃觉得自己有了众人的默许,便改变了对热尔维丝的态度。现在当他与热尔维丝握手时,竟用手捏住她的手指半晌不放。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射出放任的光,她分明看得出他的欲念。当他从她身后经过时,竟把双膝伸进她的裙衩,远向她的脖子吹气,像是催她入眠一般。然而,他仍在等待时机,一时还不用强力使她就范,也不肯马上吐露心声。但是,有一天晚上,他独自与她在家时,却无声无息地推拥着她,把颤抖不已的热尔维丝逼到店铺底部的墙上,要与她接吻。凑巧的是,此刻顾热正好走进门来。于是她急忙挣脱了身子。三人彼此寒暄了几句,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顾热脸色苍白,低头思忖着自己的到来竟成了棒打鸳鸯;她刚才挣脱身子是怕别人看到被朗蒂埃亲吻。

到了第二天,热尔维丝十分惆怅地在店里来回踱着步子,她连烫一块手帕的心思也没有了;她需要去见一面顾热,向他解释朗蒂埃是怎样把她逼到墙上的。然而,自从艾蒂安去了里尔之后,她不再敢去铁厂了,因为“咸嘴”的那张臭脸上总带着居心叵测的笑容迎接她。这天下午,她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于是抄起一只空衣筐出门,借口说是去白门街一个老主顾家取些裙子来洗。当她来到马尔加代街后,放慢脚步在铁厂门前徘徊,算计着在这里遇到顾热。或许顾热也预料她会来,所以不到五分钟的光景,他已出现在厂门口,看上去像是偶然的路遇。他露出淡淡的微笑说:

“哟!是您!您是去办事吧!看来这是要回家……”

他是在没话找话。此时恰巧热尔维丝调过身子背对着鱼市街,像是要回家的样子,于是两人并肩向蒙马特去向走去,并没有挽着手臂。他们惟一的意图是离开铁厂大门,免得让别人疑心两人在此约会。他们低着头,在工厂发出的隆隆轰鸣声中,沿着高低不平的街道朝上走着,走出二百步开外,像是去前早已熟视此地,向左转弯走向一块空旷的场地,两人一直沉默着。这是一块位于锯木厂和钮扣厂之间的大草场,草场上有些被火燎黄的杂草和正在生长的青草。一只母羊被挂在一只小木桩上,辗转着发出咩咩叫声。草场深处,一株枯树在阳光下更显出残败的模样。

“真像!”热尔维丝轻声嘀咕着,“真像是到了乡下。”

他们来到那枯树下席地而坐。热尔维丝把衣筐放在脚前。他们的眼前是蒙马特丘陵,丘陵上一排排黄色和灰色的房屋之间映衬着稀疏的绿树。当他们抑起头向更高的地方看去时,能看到城市上方广阔明净的天空,只有北方天空的尽头浮腾着几朵渺小的白云。一束强烈的阳光使他们眩目。遥望那平坦的天涯和乳白色的郊外城池泪光不觉落在锯木厂的机器管道上,小蒸气一股一股地升腾而出。管子发出的长吁短叹般的声响,像是在排遣他们胸中的郁闷。

“是的,”热尔维丝被沉默煎熬着,为了解脱尴尬便又开口说,“我刚才有事,这才出门来……”

她原来想好向他彻底解释一番,但话到嘴边又怕说出。顿时惭愧一下子占据了整个的心。她心里异常明白,两人不约而同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谈及此事;其实无需开口说话,两人已经默默地在心里开始交谈了。昨晚的事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在他们心上,令两人万般痛苦。

于是她又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袭上心头,眼眶里一下子噙满了泪,她叙述起俾夏尔太太临终时的情形。那是今天早上,她的洗衣妇俾夏尔太太经历了令人惊骇的痛苦之后,离开了人世。她用极其温和且单调的声调说:

“恶运来自于俾夏尔致命的一脚;那一脚把她的肚子踢得肿胀可怕。毫无疑问,踢损了肚子里的什么物件。天啊!她被疼痛整整折磨了三天,她简直太惨了!……怎样的刑罚要让孱弱的女人遭此摧残!如果法律要制裁致死妻子的丈夫们,法庭要管的案子可就太多了!女人们整天挨惯了丈夫的拳脚,到底多踢了一脚,还是手挨了一拳,能判得清吗?况且,那可怜的女人还想从断头台上把她的男人救下来,所以只说她不慎跌在一只洗衣桶上,摔成这副样子……她呻吟了一夜,就这样去了。”

顾热不说话,有手用力拔着地上的青草。热尔维丝继续说,“她最小的儿子于连断奶还不到半个月;所幸的是孩子不用要妈妈的奶吃了。因为他还小,不知没了娘的苦……无论如何,那女孩拉丽有的苦好吃了,她得管照两个小娃娃。她还不到8岁,已经那样早熟和懂事了,她得像小母亲一样照顾弟妹,即使这样,还免不了挨父亲的耳光……唉!总能碰上为了受苦来到世上的人。”

顾热呆呆地凝视着她,突然嘴唇颤抖着说:

“昨天您真让我伤心!唉!是的,太伤心了……”

热尔维丝下意识地抱着双臂,面色苍白。然而他又说:

“我也明白,这事迟早要发生的……不过您应该以心换心地告诉我一切,不该让我痴情妄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便站起身来,此时,她已意识到顾热也像区里的人一样认为朗蒂埃又旧情重温了,于是她伸出双臂嚷道:

“不,不,我向您发誓……昨天他硬推我,还要吻我,这是实情;但是他的脸丝毫也没碰上我的脸,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对我非礼……唉!我用我的生命和我的孩子起誓,用我所有最宝贵的东西向你发誓,您能相信我吗?”

然而,顾热却摇摇头,他不相信热尔维丝的话,因为女人们总是会矢口否认的。于是热尔维丝神色变得异常严峻,一字一顿地又说:

“顾热先生,您该了解我的,我是从不说谎的……唉!不,绝没有那回事,我用自己的人品为证!……永远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您听清楚了吗?绝不会!将来有一天果真如此,我就是猪狗不如的下流胚,我也再不配与您这样诚实男人保持友谊。”

她说话时一脸真诚、坦率的神情,让人为之动容。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坐下。现在,顾热的呼吸像是顺畅了许多,内心像是露出了笑靥。这是第一次他这样紧紧地握着热尔维丝的手。两人都沉默不语。白云在空中像白色的天鹅般悠然舒缓地飘动,草场深处那只温柔的小母羊回头望着他们,每隔一段亢长的时间,便有规律地向他们送来一串极温和的咩咩声。他们的手仍然紧紧相握,两人的眼中充满着柔情,透过苍天巨树般林立的工厂烟囱勾勒出的地平线,遥望着荒凉暗淡的蒙马特小丘的斜坡,能看到那个树阴掩映中的小酒店,不禁令两人触景伤情,潸然泪下。

“您的母亲要怨我了,我明白,”热尔维丝用很低的声音说,“别否认这个……是的,我欠你们那么多钱!”

他却面露愠色,让她住口。他拼命捏她的手,像是要捏碎似的。他不愿意她谈到钱,随后,他一阵犹豫之后,终于吞吞吐吐地说:

“听我说,很长时间了我一直想给您提议一件事……您过得并不幸福。我母亲断定您的生活正在发生不祥的逆转……”

他停住话头,有几分窒息。

“那么,我们就该一起离开这里……”

她呆呆地凝视着他,起初她并未完全理解他的话。她对这个毫无顾忌的爱情表白很诧异,他从未开口说过情话。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是的!”他低着头继续说,“我们离开这里,到别处去生活,比如去比利时,如果您愿意的话……那里也算得上是我的故乡……我们两人一起过活,我们会有幸福温馨的生活。”

于是她的脸变得通红。即使是被他拥抱接吻,她也不会像听到这一番话后这样羞愧难当。他真是一个出奇的小伙子,竟向她提议一起私奔,真像是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或是上流社会里人们所做的事。唉哟!她在自己的周围看到过不少工人追求那些已婚妇女;然后,他们甚至连圣德尼郊外这样的地方,都不曾带那些女人去过,一切都发生在女人们居住的地方……

“天啊!顾热先生、顾热先生……”她只能喃喃地重复着他的名字,找不出恰当的话来。

“总之,到了别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他又说,“没有别人再会妨碍我们,您明白吗?……当我对某个人怀有情谊,就容不得她与别人在一起。”

然而,她已经恢复了情绪,用一种极有理智的口气拒绝道:

“顾热先生,这不可能。这太不近情理……我是结了婚的人,不是吗?我还有几个孩子。我明白您对我的情分,我也知道我伤了你的心,只是,果真依了您,我们将会同尝苦果,谈不上品尝幸福的刮蜜……我也如此,对您有情谊;所以,我更应该阻止您做出傻事来。当然,此事是荒唐……不,您知道我们还可以仍然保持现在的状态。相互尊重,心心相印。这样已经足够了,它能给我增添不少勇气。我们在现在的处境中,保持各自的诚实,总会得到好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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