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第二个星期六,古波没有回家来吃晚饭;约莫十点钟的样子,他带着朗蒂埃走进了家门。原来他们俩儿人在蒙马特的杜马餐馆吃过了烤羊腿。古波开腔说:

“掌柜的,别说我们。瞧,我们相处地很好……嘿!和他在一起毫无危险:他会让人走正道的。”

于是他说起两人在洛歇舒尔街相遇的经过。两人吃过晚饭后,朗蒂埃打消了去墨球咖啡馆喝酒的念头,他说与贤慧而标致的女人结婚后不该去那种下流的舞场消遣。热尔维丝听他说时,脸上带着笑。当然,她并不想发作,只是感到有些窘迫。自从生日宴会之后,她料定终究有一天还会与她的旧情人再见面的。但是,现在已夜深人静,人们就要就寝之时,他们两人突然到来,确实出乎意料之外;她两只颤巍巍的手把已披散在脖子上的头发重新在脑后盘成了一个髻。

“你可不知道,”古渡接话说,“既然他这样得体,不在外面喝酒,就该让我们在家里喝上一杯……对呀!该让我们喝!”

此时,女人们早已走了。古波妈妈和娜娜也睡下了。他们俩人回来的时候,热尔维丝已经拿起一扇门脸板,现在也只得索性将店门敞开着,去取了几只杯子放在工作台的角上,又拿出小半瓶白兰地酒。朗蒂埃一直站着,尽量避免与她直接交谈。然而当她给他倒酒时,他嚷出了声:

“太太,请您斟一小点儿就行了。”

古波用眼睛注视着他们,便毫不戒意地发起议论。唉!两人何必客套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是吗?如果总在旧账记在心里,人们就没法子相见了。不,不,他是明白事理的人。古波明白面前的女人是好女人,那男人也是好男人,两个好朋友!他很放心,他明白他们都是正经人。

“呃!当然!……当然!……”热尔维丝连声说着,她眼睑低垂,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只是一个妹妹,现在仅仅把你当做妹妹了!”朗蒂埃喃喃自语道。

“见鬼!别摆绅士派头了,你们快互相握手吧!”古波说,“我们呀,只要一只酒杯在手,就比百万富翁还要幸福。我把友谊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因为没有比友谊更高尚的东西了。”

他边说边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他显得非常激动,他们只得劝他安静一些。三个人一声不响地撞起杯来,各自饮着酒。此时,热尔维丝倒可以仔细瞧瞧朗蒂埃了;上一次做生日的时候,她实在顾不上看清楚他。她看到他胖了,身子浑圆了,腿和胳膊粗笨了许多,由于他身材不高,可以显出了臃肿的体态。然而,他的脸仍然保留着一些英俊的轮廓,这是游手好闲的人留下的生活印迹;他时常修饰自己的那两撇不甚浓密的胡子。别人总是做出与他实际年龄相仿的判断,说他不过35岁,不会认为他更老。今天他穿一条灰色的裤子,一件深蓝色的大衣,戴一顶圆帽子,一派绅士的打扮,他甚至还有一只怀表和银表链,表链上还系着一只戒指,那是一个纪念品。

“我要走了,我住得不近。”他说道。

当他已走在街上时,古波又叫他回来,要他答应只要经过时,一定要进来坐坐。此时,热尔维丝悄然走进内屋,不一会她把艾蒂安推了出来;艾蒂安只穿着一件衬衣,睡眼惺松的样子,他揉着眼睛,脸上露出微笑。然而,当他看见朗蒂埃时,却面露害怕和为难的神色。他怯生生地望了古波一眼,又望了望热尔维丝。

“你认识这位先生吗?”古波问。

艾蒂安先是低头不语,接着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他认得。

“好,那么,你就别再犯傻了,还不快去吻吻他。”

朗蒂埃稳沉而安详地等待着。当艾蒂安放大胆子走到他身旁时,他便弯下腰去,把双颊递给艾蒂安接吻,随后,他也在孩子的额上使劲吻了一下。此时的艾蒂安才敢仔细看看父亲。忽然,他哽咽着哭了起来,像发了疯似的跑进了内屋;古波便责怪他不懂事。

“不,这因为他太伤感了。”热尔维丝说话时,脸色也变了,她自己心中也不无伤感。

“唉!平日他很听话,对人也好,”古波说,“我对他管教很严,将来您会知道的……将来他会与您很熟。他该多认识周围的人……总而言之,即使看在这个孩子的分上,你们也不该再彼此忌恨了,对吧?早该这样做了,要知道,就是掉脑袋也不该阻止一个父亲与儿子相见。”

当他说到此时,提议将瓶中的酒喝完。于是三个人又重新碰起杯来。朗蒂埃并不觉得惊讶,却显得异常镇定。临走的时候,为了报答古波通情达理的善待,执意要帮他关好店门。他把门脸板都放下来安好之后,拍了拍沾了些灰尘的双手,随后向古波夫妇致晚安。

“你们好好歇着吧。我要全力去追那辆公共马车……我答应你们,不久我一定会再来的。”

从此之后,朗蒂埃常来金滴路。但他只在古波在家时,他才会进门来。他总在门外先寻问情况,假装是专为古波而来的。他仍旧穿着那件大衣,剃了胡子,梳理好头发,规规矩矩地坐在店铺的窗下与老板夫妇交谈,活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男人。常此以往,古波夫妇也听说了他的一些生活细节。八年来,他曾经自已经营过一家帽厂;当别人问起为什么不再开帽厂时,他只说是由于一个同事的原因。那人是他的同乡,但却是一个无赖,为了跟女人们厮混把帽厂都给吃败了。但是他依然保存着以前做过老板的派头,就像有着一个贵族的头衔一样,这是他轻易不可放弃的东西。他说起过不久前有件不错的交易,有多家帽店愿意用他,甚至会委以他重任。眼下他倒也无所事事,可以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绅士般地在太阳底下悠闲地散步。当他百无聊赖之际,假使有人告诉他说某处的一个工厂要招收工人,他便会微微绽出笑靥,那凄惨的笑容像在说他并不情愿为别人辛苦劳作,而自己都食不果腹。古波也说这风流汉子的过活已今不如昔了。嗨!他是个顶会算计的人,知道怎样视事,也许是经营过一些生意,否则也不会这般春风得意的模样。瞧他那些雪白的衬衣,作派十足的精美领带可要花不少钱才能买到的呀!一天上午、古波瞅见他在蒙马特大街上招呼着别人给他擦皮鞋。古波明白朗蒂埃非常爱议论别人,然而谈到自己时却三缄其口,要么便扯谎。他甚至都不肯说出自己的住址。只说他住在一个朋友家里,而且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要住到找到了好的活计才搬家。他并不让别人登门拜访,那是因为他终日都不会在家的。他还往往这样说:

“找工作的机会有的是。只不过犯不着在有些地方呆不了一整天便又出来……就像有个星期一,我到蒙特鲁日区的尚彼隆的店里去做事。到了晚上,那尚彼隆与我争论起政治问题,他竟与我观点相佐。一气之下,星期二一大早,我便不辞而别了;现在已不是奴隶时代了,我才不愿意每天为赚六个法郎,出卖我的整个身子。”

此时已是11月上旬。朗蒂埃彬彬有礼地捧着几束紫罗兰分赠给热尔维丝和那两个女工。渐渐地他来访从密,几乎天天能见到他的人影。他大有征服全区女人的架式;他先从克莱曼斯和皮图瓦太太入手,无论她们年纪大小,他都百般逢迎,竭尽讨好之能事。一个月过后,两个女工已被搞得神不守舍了。他又常常去登门问候博歇夫妇,对他们也诌媚取宠,因此,夫妇俩也对他的礼遇之举赞不绝口。至于罗利欧夫妇,当他们知道了热尔维丝生日宴会上不期而至的那一位先生是谁之后,起先百般憎恶热尔维丝竟敢引旧情人入室。然而,当有一天,朗蒂埃走上楼去拜访他们,殷勤地恳请他们替他熟识的一个女子做一条金项链时,他们便请他落座,再往后便被他的甜言蜜语迷住了,甚至留他坐了一个小时。最后,他们甚至暗自思忖这般出色的男人竟能与那“瘸子”一起生活过那么久!从此以后,朗蒂埃再出现在店里时不再有人嫌弃他了,因为他谙熟讨好金滴街上人们的手法,让人们觉得他来造访古波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然后,只有顾热独自黯然神伤。当他在店中遇到朗蒂埃到来,他便闪身而出,免得不得已与这个特殊人物结识。

然而,在众人对朗蒂埃的一片誉美声中,热尔维丝在起初的几个星期里,的确感受到自己的生活经受了很大的震动。自从维尔吉妮把肺腑之言告诉她之后,她的心中便像燃烧起什么似的,直至今日那颗心还被烈焰吞噬着。她最大的恐惧,便是没有力量抵御这一切,假如有一天晚上他们单独相遇,他要与她接吻,那可怎么了得!她太思念他了。她满脑子都充斥着他的身影。然而,等二天她又平静了下来,因为她看到他十分得体,即使是背着人的时候,他也不正眼望她,更谈不上去动她一指头。然而,维尔吉妮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笑话她为何有这般非分的念头?她为何这样心神不定?没有比他更有礼貌的男人了。她当然不再有顾忌的。有一天,维尔吉妮做出手段,把两人推到一个角落,让他们交流一番悟感。朗蒂埃郑重其词地表明说,他的心已经死透了,此后他只把心思放在儿子身上。他却从不提及克洛德,他一直住在法国南方。他每晚都要吻艾蒂安的额头,即使儿子在场,他也忘不了向克莱曼斯献殷勤。于是,热尔维丝神魂安定了,也感到过去的事情像燃尽的灰烬已不复存在了。朗蒂埃的出现,反而抹去了她对布拉桑和那“好心旅店”的记忆。整天还能见面,反而不会对他梦牵魂绕了。她甚至感到他们当年的那种不明不白的结合太下作。唉!结束了,完结得彻彻底底了。如果有一天他胆敢向她求欢,她会回敬他两记耳光。还要告诉自己的丈夫。因此,她心中又重新激荡起对顾热的百般柔情,良心上也没什么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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