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热尔维丝和维尔吉妮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对面的人行道。博歇太太看到了朗蒂埃,不由地失声惊叫了起来,还忘不了擦着她的泪眼。于是三个妇人都显出提心吊胆的样子,又万般无奈地相互摇了摇头。天啊!如果古波转身望见了他,不就会两虎相逢,少不了相残呀!女人们更加慌乱,以至于古波也不禁发问:

“你们在看什么?”

他边问便侧过身子向外望去,他认出了朗蒂埃。他小声自语说:

“妈的!这也太欺负人了!呸!那野汉子。嗯!那野汉子!……不行!太欺负人了!非要有个说道不可!……”

他站起身来,怒不可竭地说着威吓的话。热尔维丝压低声音劝他说:

“听好了,我求你了……放下刀子……坐下来……别惹祸才是。”

原来他已从桌上操起一把刀子,维尔吉妮从他手里在抢下了刀子。但是她却无法阻止他走出门去向朗蒂埃走去。宾客们还沉浸在伤感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都还在不停地哭着;罗拉太太用令人断肠的音调又唱了起来:

无家可归的孤儿,她的哭声中有树儿风儿听。

最后这句歌词像是一阵悲风袭来,令人潸然落泪。皮图瓦太太喝着酒,由于受到触动,竟忘了手中端着的酒杯,将洒洒在了台布上。这时的热尔维丝却感到身子都凉了半截,她用一只拳头掩住嘴免得叫出声来,眼光中透着惶恐,像是随时会看到对面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会被杀倒在街上。维尔吉妮和博歇太太也密切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古波本想扑向朗蒂埃,但是屋外扑面而来的一阵冷风吹得他险些倒在水沟里。朗蒂埃双手插在衣袋里,稍稍向一旁闪了一下。于是两个人互相对骂起来,古波骂得更凶,他把朗蒂埃比做病猪,并扬言要把他的肠胃吞下去。人们能听得到他们盛怒之下的辱骂声和虎视眈眈的凶狠姿态,像是要相互扭断筋骨似的,热尔维丝几乎要吓昏了,她紧闭双眼不敢看。他们相互走近已有许久了,也许有人已把对方吞进了肚里。接下去她什么也听不见了,于是又重新睁开了眼睛,却看见两个男人正在平静地谈着什么,她对此惊骇地愣住了。

罗拉太太悲凉的歌声又响起,那是另一段歌词:

那是第二天,人们救起了她,生命垂危的可怜女孩!……

“世上还有这般狠心的女人!”罗利欧太太发出感慨,大家点头赞同着。

此时,热尔维丝向博歇太太和维尔吉妮递了一个眼色。像是在说,这件事能平安渡过吗?古波和朗蒂埃仍旧在人行道上说着话。两人虽然还在对骂,然而却已不是恶语相向,甚至有几分友情包含其中。尽管俩儿相互称“混球”,声调已经柔和了许多。因为有人围观,所以两人便沿着店铺并肩向前缓行着,每走十几步又折回身来,来回踱着步子。两个男人又热烈地讨论了一番。忽然,古波似乎又生了气,朗蒂埃像在推辞着什么,古波又再三地邀请他。最后他推着朗蒂埃穿过街道。显然是邀请他进店。

“我可是好意,您该相信我!”古波说,“进去喝杯酒……男子汉嘛应该相互理解。对吧!……”

此时,罗拉太太唱完了最后一句重复的歌词。女人们用手帕擦着眼泪,随声附和着她的歌声:

无依无靠的孩子是上帝的孩子。

大家对罗拉太太的歌声赞赏极了。她坐了下来,装出心肝欲碎的样子。她要了些喝的东西,由于她唱歌时情绪太冲动了,生怕伤了神经。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朗蒂埃身上,此时他正坦然地坐在古波身旁,正在把一块蛋糕浸在一杯酒中吃着。除了维尔吉妮和博歇太太之外,没有其他人认识他。罗利欧夫妇虽感到其中定有奥妙,却不知道底细,显示出冷淡的态度。顾热早就看出热尔维丝情绪激动,所以用眼角瞅着新来的客人。众人极不自在地静默了半晌,最后古波简单地介绍了说:

“他是一位朋友。”

他边说边转过身子对妻子说:

“喂,还不去瞧瞧!……或许搞点儿热咖啡来。”

热尔维丝温和而呆滞地先后望他们两人,起初,当她丈夫把她的旧情人推进店里来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双手掩住脸,就像暴风雨中雷声乍响时双手掩面的样子。她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似乎觉得四周的墙壁会坍下来压到众人一般。当她看见窗帘都纹丝未动,两个男人都坐了下来,又忽然感到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肚子里的鹅肉开始作怜,她实在吃得太多了。这反而分散了她去想别的。一阵懒惰感使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跌坐在桌子旁,只希望不再有人打扰她。天啊!为何要提心吊胆呢!别人都对此不以为然,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何苦要作践自己!于是她站起身来,去准备咖啡了。

后面的房间里,孩子们都已经睡熟了。奥古斯婷在孩子们吃餐后水果时,不时与孩子们过不去,还抢夺他们盘中的杨梅,并且威胁他们,不许孩子们声张。眼下她肚子难受脸色苍白地蹲在一张小凳上,不做声。胖乎乎的宝玲把脑袋依偎在艾蒂安的肩上打着瞌睡,艾蒂安趴在桌上睡熟了。娜娜坐在床前的地毯上,用一只手搂着维克多的脖子,紧紧靠在他身上,也紧闭双眼睡着了,还不时地用微弱的声音发出梦呓:

“啊!妈妈,我难受!……哎哟!妈妈,我难受呀!……”

“呸!”奥古恩婷喃喃自语之时,自己的脑袋也已歪倒在肩上:“大家都醉倒了;孩子们也像大人一样唱着歌昏睡过去。”

热尔维丝看到艾蒂安,心头为之一震。她感到呼吸急促了起来,又想到了孩子的父亲此时正在吃着蛋糕,都不要求来吻一吻自己的儿子。她差点儿想叫醒艾蒂安,让儿子投入父亲的怀抱。又转念一想,少惹些事倒也安生。酒席几近尾声之时,如果惹出是非真不划算。于是她拿了咖啡壶还是回到了店面的餐桌旁,为郎蒂埃斟满一杯咖啡。他似乎并不注意她。

“那么,该轮到我了,”古波的舌头已不太好使了,“对啰!大家觉得我会唱得很好,这才让我最后……那就好吧,我就给大家唱支《肮脏的孩子》。”

“对,对,就唱《肮脏的孩子》!大家嚷了起来。”

喧哗声又起,郎蒂埃像是被人遗忘了。女人们预备好了自己的。子和餐刀,好在伴唱重复歌词时用。古波作出一个下流的姿势,跷起两条腿,大家未等他张口便笑出了声。他用近乎老太婆的声调唱了起来:

每日早上,当我起床,心中烦闷像乱麻一样;

我差他去格莱弗河买一尾鲜鱼,给了他四枚铜钱。

三刻钟过去,回来的时候,半瓶烧酒被他偷喝:

肮脏的孩子!

肮脏的孩子!

金滴街上的人,此时也加入了合唱。《肮脏孩子》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对面的钟表匠、杂货店的几个伙计、卖牛肠的女人、卖水果的娘儿们都会唱这个曲子,于是众人合着歌声,还开玩笑地相互打起耳光来。说实在的,古波家的酒肉气味把全街的人都熏得欲醉欲癫了。此时,宾客们的确已经酩酊大醉。喝过面条汤之后,又一杯纯酒下肚大家的醉意便越加重了,是终场的时候了,众人挺着塞得满满的肚子,在两盏吐出炭气的赭色灯光里吵嚷着。纷乱的喧哗声竟掩住了深夜呼啸而过的车声。两个警察还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骚乱,忙不迭跑了过来;当他们见到布瓦松时,又急匆匆地点头施礼,接下去便一同并肩沿着漆黑的店面走开了。

此时,古波又唱起了另一段歌词:

星期天骄阳退尽,我去帕蒂维奈;

一个清洁工的家中,他是我叔叔蒂耐特;

向他要了些樱桃核;

刚刚回家就被他偷;

唉!肮脏的孩子!

唉!肮脏的孩子!

响亮的歌声把屋子震得生响。在温柔安静的黑夜里,众人高声叫嚷,还夹杂着喝彩声,没有人能像他们那样嚷得更响了。

没有人记得酒席是怎样散场的。人们只记得夜已很深了。街上连一只猫都没有走过。好像大家曾经拉着手围着桌子跳了一番舞。人们淹没在黄色的烟雾中,满脸通红地跳着舞,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根。到了收场时分,大家必定按法式习惯又喝了一巡酒,人们不记得有人开过玩笑,把盐放进了酒杯。孩子们大概是自己脱衣服上床去睡了。到了第二天,博歇太太夸口说昨晚曾打了博歇两巴掌,同时他和瞿朵尔热太太在一角落里谈话时挨得太近;博歇却说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说这是笑话而已。众人们公认一件不得体的事:那便是克莱曼斯的举动,说实在的,今后谁也不会再请她喝酒;她最后竟然把全身裸露给大家看,而且还吐得一塌糊涂,还弄脏了窗帘。男人们走到了马路上,罗利欧和布瓦松走到熟肉店门口时,肚子开始做起怪来。此时,每人是否有教养便暴露无遗,皮图瓦太太。罗拉太太以及维尔吉妮尽管躁热难为,也不过是去后面的房间脱去胸衣罢了;维尔吉妮为了避免出丑,还在卧室的床上躺了片刻。后来宾客们渐渐散去了,各身悄然离去,但都是结伴而行;不一会便消失在黑暗的街道尽头,留下最后的一阵喧哗。其中有罗利欧夫妇的吵嘴声,布鲁大叔“特鲁啦啦”的歌声。热尔维丝记得顾热离去时还发出了哽咽声;古波一直在唱着歌:朗蒂埃,好像是最后才走,她还想起有一阵微风吹起她的头发,记不清楚那风是朗蒂埃吹出的,还是夏夜吹拂的热风。

罗拉太太嫌夜太深了,不愿回巴蒂诺尔去,便在主人床上取了一条被单,推开店铺里的餐桌,把被单铺在墙角的地上。于是她就在面色屑包围之中进入了梦乡。整整一夜,酒足饭饱的古波夫妇鼾声如雷;邻家的一只猫从开着的一扇窗子跳了进来,啃着鹅骨,发出轻微的咀嚼声,那鹅的残骨终于装进了它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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