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曼斯听古波说马路上的人都醉了,不觉来了兴致,于是古波又异常活跃起来,竟嚷道:

“呃!那些醉鬼!他们可真滑稽!……但是这不能怪他们,是那太阳的罪过……”

店里的人都发出哄笑;皮图瓦太太不喜欢醉汉,却也抿嘴笑了起来。奥古斯婷笑得合不拢嘴,只管喘着气。热尔维丝怀疑古波并没有直接回家,是先到罗利欧夫妇家待了一个小时,接受了他们的不良教唆。他却发誓说没去过,于是热尔维丝也笑了起来,以显出她的大度,甚至都没有责备他为此而荒废了一天的工作。她喃喃地说:

“听他说了些什么话!……天啊!谁像他这样满嘴胡话。”

接着她又用慈母般的口吻说:

“去睡觉吧,好吗?你瞧,这里挺忙的;你在这儿会给我们添乱……我们数到了三十二块手帕,俾夏尔太太;还有两块,三十四块……”

但是此刻古波并没有睡意,却在店里来回踱着步,左摇右晃,像钟摆似的,并且冷笑着显出不听劝告且嘲弄别人的神色。热尔维丝为了趁早把俾夏尔太太打发走,便叫克莱曼斯报数,她自己去记账。克莱曼斯每拿起一件脏衣服,必定加上一句粗话;她数落着顾客们的劣行和床等丑事;衣服上的每一个小洞或每一个污点都能引出许多玩笑来。奥古斯婷佯装不懂,却像一个学坏的小姑娘一般侧耳倾听着。皮图瓦太太撇了撤嘴,觉得克莱曼斯不该在古波面前说这种话;男人们为何要看到脏衣服;懂礼貌的人会避免当着男子的面打开脏衣服的。至于热尔维丝,正在专心做她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没有听到。她边记着账,边细心专注地盯着那些脏衣服,好让自己过目不忘。凭她对颜色的敏感,她从来没有弄错过。每一件衣物的主人她都能叫得出名字来。这些毛巾一定是顾热母子的;一看便晓得,他们从来不用它们去擦锅底。这件枕头套肯定是博歇家的,那是因为博歇太太常在她的衣物上染有发膏,想要辨别玛蒂尼先生的羊毛背心也不难,他身上爱出油汗把背心都渍黄了。她还掌握许多特殊的秘诀,她不但能认出那些穿绸裙招摇过市者的内衣,还能记得某个人每星期穿脏了多少双袜子,用了多少块手帕,多少件衬衣,甚至记得某人的衣服总是在一定地方破损。因此,她有了许多有趣的传闻。譬如洛蒙茹小姐的衬衫可以让她发生许多议论。衬衫的上部分常常磨破,可是这位老姑娘的肩骨是尖的;那衬衫总是不怎么脏,即使穿上半个月,仍然洁净如初,这足以证明她这般年龄的女人已近乎一块朽木,已榨不出一点液汁来了。在店里,每逢点货之时,热尔维丝竟可以数落金滴街全区的各式人物。

“嘿,这真是些好东西!”当克莱曼斯打开一只包袱时嚷了起来。

热尔维丝顿生嫌恶之感,不由向后退去说:

“这是戈德隆太太的包袱。我真不情愿洗这些东西,正在找推托的借口……我不是个难相处的女人,我平生摸过不少令人作呕的脏衣服;但是,老实说,她的衣服,我实在不情愿洗。简直让我掏心倒胃地呕吐……妇人真不知是怎么搞的,竟把衣服弄成那般模样!”

她边说边催促克莱曼斯赶快做活儿。克莱曼斯却饶有兴致地继续她的探寻,她把手指插进衣服的破洞里,嘴里说着隐语,还晃动着衣服,活像挥动着胜利的旗帜一样。此时,热尔维丝身边的衣服越堆越高了。她仍然坐在小凳上,衬衫与裙子掩住她的全身,身边满是被单、台布,裤子,一大堆肮脏的衣物,在小山般衣堆里,她赤裸着臂膀和胸膛,几族金发粘在两颊上,脸色更加通红,神色也更加疲惫了。她又重新露出坦然的微笑、谨慎和细心的老板娘姿态,方才戈德隆太太的包袱之事似乎已忘在脑后,再也不觉得臭了,她用一只手在衣堆里掏寻着什么,生怕出了偏差。奥古斯婷把往炉里一铲铲的加煤当成乐趣,结果煤加多了,铁板被烧得通红。斜阳射在店面上,店里面火烧火燎般的热。然而,这热浪倒使古波陶醉了,一下子温柔起来。他向热尔维丝走去,张开了双臂,非常激动地说:

“你真是一个好妻子,我该吻吻你。”

但是脏衣服堆拦住了他的去路,脚下一绊险些跌了一跤。

“你可真烦人!”热尔维丝嘴上说着并不动气,“你安静地坐会儿吧,我们做罢了。”

不行,他执意要吻她,他需要这样,因为他很爱她。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绕开那一堆裙子;却又碰到一堆衬衫;后来竟不顾一切向前走,左脚绊上了右脚,一下子倒在了毛巾堆当中。热尔维丝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将他推到一边,嚷着说,他把一切都搅乱了。然而克莱曼斯说她不该这样,甚至皮图瓦太太也说她不尽情理。总之,古波怀着好意,他既然要吻她,她就该尽其丈夫所好。至于俾夏尔太太,她那个锁匠丈夫,每天醉酒回家后定会对她拳脚相加!所以她也说:

“古波太太,这是您的福分!如果我家里那口子喝醉了酒这般模样,我可是快活极了!”

热尔维丝息了怒,后悔自己的鲁莽。于是扶起了古波,接着微笑着把脸凑近他。古波在众人面前并不难为情,竟伸手摸她的奶子。

“我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喃喃低语,“你身上的脏衣服味可真难闻!既便这样,瞧,我还是爱你!”

“放手吧,你摸得我发痒了。”她嚷着笑得更厉害了,“好一个大傻瓜!没人像你这般傻里傻气!”

他抓住她的手不放。她也任他摆布,脏衣服的恶臭熏得热尔维丝发晕,但却对古波的满嘴酒气不在乎。混浊的空气里,他俩儿嘴对着嘴重重地互吻着,似乎是他们厌倦了生活,甘愿堕落的第一步。

此时俾夏尔太太已经把脏衣包了起来。她谈着她的女儿拉丽,她今年才两岁,已经像大人一般懂事了。让她独自在家,她从来不哭,也不玩弄火柴。她边说,边把一只只的包袱放在肩膀上,包袱确实太重,几乎压弯了她的腰,她脸上的点点雀斑也变成了紫色。

“真让人受不了,我们像在火炉上烤呢!”热尔维丝边说,边擦着脸上的汗,接着重新浆洗博歇太太的那顶帽子。

当人们瞧见火炉烧得通红,都说奥古斯婷真该吃几个巴掌,熨衣服的烙铁都已烧得通红。她真是鬼魂附体!大家一转身的功夫,她就闹下这般祸事!现在嘛,至少要再等上一刻钟,才能用那些烙铁了。热尔维丝铲了些炉灰把火盖住。她又生出一个主意,用铜丝将一个被单悬在天花板上,作成一个帘子,借以减少阳光的热气。于是人们在店里感到舒服多了。店里的温度还算适度;但仍然使人感到像是被关在家里一个光线刺眼的卧房里,与世隔绝一般。被单的那一边传来街上行人的脚步声;大家倒显得自由了许多,可以随心所欲了。克莱曼斯第一个脱去了她的短上衣。古波总是不肯去睡觉,大家只得允许他待在店里,他答应在墙角安静地坐一会儿,这种酷热的天气哪能睡得着觉呢。

“这个小祖宗把小铁棒拿去干什么啦?”热尔维丝说的是奥古斯婷。

大家不时地寻找那小铁棒,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大家总说是那女徒工故意捣鬼,把它藏起来,热尔维丝终于把博歇太太的帽子修整好了。她把帽子的花纹边取下来,用手拽平,然后用烙铁轻轻烫了烫。帽子正面有许多花饰,层层缎带之间加着层层绣花边。她默不做声,细心地用一种带木把的小络铁把帽子上的缎带和绣花边细心地熨好。

此时大家都不做声。一时间只能听见熨衣的吱吱声。老板娘、两名女工、一个徒工都围在宽大的方桌两旁,都在低头干活,她们弯下腰,两臂不停地前后活动着。每人的右侧有一块方砖,都被烙铁烫出了火印。桌子的中央有个凹形盘子,盘里盛满了清水,水里浸着一块抹布和一只小刷子。一束百合花插在一只旧酒瓶里,雪白的花朵开得正盛,把桌子点缀得竟像皇家花园的一角。皮图瓦太太已经把热尔维丝备好的那筐衣服熨好了,筐里盛满了餐巾、裤子、短衣、袖头等等。奥古斯婷的袜子、毛巾还未熨完,因为她只管扬着头看着一只飞来舞去的苍蝇。克莱曼斯,从早上到现在已经熨了三十五件男衬衫了。

“只该喝葡萄酒,不该喝烧酒!”古波突然开了腔,他感到有必要声明,“烧酒太伤人,真不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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