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曼斯用一块包着牛皮纸的铁片从炉子里取出一块烙铁,挨近自己的脸,试试够不够热度。然后放在石砖上蹭了一蹭,在她腰间系着的抹布上拣了一擦,继续熨她那第三十五件男衬衫,先熨前襟和两只袖子,烫了半晌便开腔说:

“嗬!古波先生,喝上一小杯烧酒并不是件坏事。我呀,烧酒能让我提精神……再说,要知道,那东西,越喝越上劲。唉!我可犯不着戒酒,我知道自己反正活不长久。”

“别说这丧气话,让人讨厌!”皮图瓦太太抢上一句,因为她最听不得人说悲哀的话。

古波站起身来,生了气,他以为别人埋怨他喝烧酒。于是拿自己、妻子和女儿的头来赌咒,说他不曾有一滴烧酒下肚。他走近克莱曼斯,对着她的脸呵出一口气,让她闻一闻是否有酒精的气味。当他的鼻子碰着了她赤裸的肩膀时,他便哈哈大笑起来。他想瞅瞅她的臂膀。克莱曼斯已经折好了衬衫的后幅,已熨过了两面,正在烫袖口和领子。因为古波总是挨着她的身子,弄得她熨差了一个折皱;使她不得不拿起凹形盘旁边的刷子刷匀衬衫上的灰浆。

“老板娘,”她叫道,“请您别叫他这样靠近我!”

“别给她添乱吧,你可真不懂事理!我们这样忙,你明白吗?”热尔维丝不紧不慢地说。

女人们忙极了,那又怎么样?这不是他的错,他并没有使坏。而且并没有触犯她,只是想瞧一瞧。难道上帝创造的美丽的东西不许人看吗?这个狡猾的克莱曼斯,她竟有如此美妙的臂膀!她尽可以给人看,让人摸,赚几个铜币,没有人为付钱而后悔的!此时的克莱曼斯不再躲闪了。她面对这醉汉粗鲁的恭维话反倒报之微笑。甚至与他开起了玩笑。古波嘲笑她专烫男衬衫。的确,自始至终就是男衬衫,她像在男衬衫里面生活着!噢!天啊!她最清楚男衬衫是怎样做成的。她的手里不知经过了多少男衬衫呢!区里无论是黄发还是棕发的男子们都穿过她熨过的衬衫。她边听古波说话,边继续于着活,笑得肩头颤动着。她在衬衫背面折出五条折纹,用烙铁在衬衫的前胸上熨过;又把前襟烫了烫,最后折好。

“瞧,这多像一面军旗。”她说着笑得更厉害了。

奥古斯婷觉得此话古怪,也嘻嘻地笑了起来。大家都责难她。她听了她不该懂的话竟也发笑!克莱曼斯把自己的烙铁递给她,此时烙铁的温度减低了,不能再烫上过浆的衣服时,就让女徒工用这烙铁烫些袜子和毛巾。奥古斯婷笨手笨脚,竟把自己的手腕烫了一大块皮。她哭了起来,责骂克莱曼斯是故意烧她。克莱曼斯取来另一块烙铁用来烫衬衫的前襟,乘势安抚她,可同时又恐吓她,告诉她如果再呜呜哭泣便用烙铁烫她的两只耳朵。说着话,随手在衬衣前襟的下面垫上一块呢布,缓慢地推动那烙铁,好让衬衣上的灰浆均匀散开慢、慢地被烫干,衬衫的前襟顿时变得挺括而闪着光泽,像崭新的硬纸壳一般。

“坏家伙!”古波骂了一声,仍旧站在她身后,满面醉容,挪不动步子。

他踮起脚尖格格地发出笑声,那笑声像没有上油的滑车发出的声响。克莱曼斯紧靠在工作台上,反剪着双手,两肘向上分开,勾着头;她那赤裸的肌肤像是膨胀了起来,两肩高高耸起,经络在细嫩的肉里滚动着,突出的胸脯在敞着胸的衬衫里若影若现,粉红的肌肤上浸透着汁水,于是古波伸出手,摸了上去。

“太太,老板娘!”克莱曼斯嚷了起来,“求您叫他安分些,行吗?……如果他再这样,我可要走了。我可不愿意受人欺负。”

热尔维丝正在把博歇太太的帽子放在一个包着布的帽架上,小心翼翼地用小烙铁烫帽圈周围的花纱边。当她抬起头时,正好看见古波双手伸进克莱曼斯的衬衣里面乱摸一气。

“确实,古波,你真不像样子,”她说着显出烦恼的神情,像在责骂一个只吃果酱而不连同面包一起吃的孩子,“快去睡觉吧,哦。”

“对了,古波先生,真不如去歇会儿呢。”皮图瓦太太说。

“好!”他不住地发出冷笑,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真滑稽!……难道乐一乐都不行吗?我了解女人,我也从不伤害女人。摸摸她们,不再进一步做什么,是为了尊重女性,对吧?……再说,货品摊在地上不就是让人挑选的吗?对吧?为什么这般高挑的金发女子不把自己的一切都显示给人看呢?嗨!这是罪孽呀……”

接着他又转身对克莱曼斯说:

“你要知道,小乖乖,你真不该装腔作势……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有人……”

但是他不能再说下去了。热尔维丝轻轻地用一只手揽住了他,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把嬉笑着挣扎的古波硬推向后面的卧室里去。他终于挣脱了她那只捂着他的手,说他愿意去睡觉,只要那个大个子金发女郎能来暖一暖他的脚就行。接着店里的人听得见热尔维丝替他脱鞋,脱衣服,像慈母般对他百般温存。当她退下他的短裤时,他禁不住哈哈的笑起来,然后,怡然地仰倒在床的中央,蹬着双腿,说她弄痒了他。最后,热尔维丝像包裹小孩般的给他盖好了被单,询问他是否舒服。他并不作答,只是大声招呼着克莱曼斯:

“喂,我的小乖乖,我在这里,我等着你呢。”

当热尔维丝重新回到店里时,奥古斯婷却被克莱曼斯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因为皮图瓦太太从炉中取出一块带着污迹的烙铁,克莱曼斯没有留意,用它烫黑了一件短上衣;她为自己辩解,并说烙铁是奥古斯婷放的,其实是她自己没有清理干净。烙铁上残留着灰浆烧焦的痕迹,她却怨天尤人,说那烙铁不是她的;这女徒工看她这般不讲道理,一时怒起,竟当面啐了一口痰在她的衣襟上。同时,她狠狠地打了奥占斯婷一巴掌。奥古斯婷强忍泪水,刮去烙铁上烤焦的灰浆,用蜡擦了擦,然后用抹布擦干净。然而,她每次经过克莱曼斯背后时,必定含一口唾沫,啐到她的裙子后摆上,当她看见那唾液顺着裙子流下来时,禁不住心里暗暗窃笑。

热尔维丝仍然熨着那顶帽子周围的花饰。在突然间变得沉寂的气氛里,人们能清晰的听到店铺后面卧房里传来的古波混浊的梦呓。他独自的笑声中显出天真,他断断续续说着:

“我的夫人,真糊涂!……让,让我睡觉!……呃,太糊涂了,现在是大白天,我,我不困呀!”

随后,忽然间传出了鼾声。于是热尔维丝的心放下了,长叹了一口气,为他终于入睡感到庆幸,他可以在床上去做他的醉游之梦了。她一面飞快而细心地熨那帽子,一面在人家的静默中用委婉和缓的语调说:

“你们瞧,这有什么法子?他失去了理智,也没法和他斗气。纵然我推他,也竟无作用。我宁肯依顺着他,让他去睡了;你们瞧,这样就过去了,我也能安静一会儿了……再说,他并非是个凶恶的人,他又那样爱我。方才你们也看到了,他为了吻我,几乎跌破了头。这已算是不错了;许多男人喝醉了酒后还去找女人……他呀,能径直回家。他爱跟女工们开玩笑,但却不会越雷池一步。克莱曼斯您听到了吗?不必伤心。要知道醉汉就是如此;喝醉了酒,杀了亲生父母都记不清呢!……唉!我能原谅他,他和别人没两样,还说些什么呢!”

她慢条斯理地道出这些话来,丝毫也不激动,她对古波的粗言野语已经习已为常了,虽然不是一味地对他献殷勤,在家中看见他捏女人的大腿已不觉得有什么碍眼之处了。她沉默了,众人们也不出声。皮图瓦太太每拿一件衣服,总是把工作台桌帏下的筐子拉出来;烫过衣服后,她也总是举起小巧的手臂把衣服放在货架上。克莱曼斯已经烫好,并叠好了第三十五件男衬衫。活计真多,大家计算过,紧赶慢赶也要熬到夜里十一点钟。现在店里干活的人,再也没人让她们分心了,都在卖力地熨烫着衣服。女人们赤裸的手臂来来往往,粉红的肉色映衬着桌上雪白的衬衫、炉里又添了煤,阳光从被单的缝隙间穿了进来,直射在火炉上,看不清的火焰鼓荡着空气,阳光热不可当。天花板下面悬挂着的裙子和台布的水气,让众人间得透不过气来,奥古斯婷嘴里的津液像是烤干了,舌头伸出了两片嘴唇外面。生铁烧红发出的气味,灰浆溢出的酸味,烙铁的焦臭,像从洗澡盆散发出的潮热的气味中夹杂着四个裸肩的女人的发髻的油腻味和颈窝的汗臊臭,让那束百合花在瓶中的绿水里凋谢了,却放出极纯的浓郁香味、烙铁熨烫衣物和火钳发出的声响里不时地还夹杂着古波的鼾声。那鼾声均匀而有节奏,像是一个嘀嗒作响的时钟,不时地校正着店里的工作。“)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