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真滑稽!”一个洗衣妇挤着嗓子说。

洗衣场的人们都尽情取乐。人们向后退开,以免双方水战的水溅到身上。喝彩声,取笑声,桶中猛然泼出的水流声相互交织在一起。地上积满了水,她们两人立在水中,水没到她们的踝骨。这时候维尔吉妮准备使出她的狠招儿,她突然抱过邻近一个洗衣妇放在那里的一桶滚烫的碱水,竟然向热尔维丝身上泼去。只听得一声尖叫。人们都以为热尔维丝一定烫得不轻。然后,她只是左脚被轻微烫伤。剧烈的疼痛,使她不再取水,而是拼尽全力把小桶掷了出去,桶砸在维尔吉妮的腿上,她被击倒在地。

所有的洗衣妇都议论开了。

“她准把她的一只爪子打折了。”

“说哩!另一位还想要把她煮熟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那金头发的娘儿们有理,有人抢了她的男人,也难怪她!”

博歇太太双臂举向空中,带着惊骇的神情,战战兢兢地躲在两只大木桶之间。克洛德和艾蒂安吓哭了,揪着母亲的衣襟,连声叫着“妈妈!妈妈!”边叫,边抽泣着。当博歇太太看到维尔吉妮倒在地上的时候,她连忙跑上去,找着热尔维丝的裙角,反复地说:

“嗳哟!快走吧!你就省些事吧……我都要背过气去了。说实话!哪有这般拼命的呀!”

但她又退缩回两个大桶之间,和孩子们一起躲了起来。此时,维尔吉妮对准了热尔维丝的胸脯扑了过来,掐住了她的脖颈,想要扼死她的对手。热尔维丝奋力一挣,挣脱了身体,反而钳住了维尔吉妮的发髻向后揪,像是要揪下她的脑袋似的。搏斗重新开始,两人即不吭声,也不叫骂。两个女子并没有扭打在一起,只是专攻对方的脸部,她们手呈爪形,作出抓人的姿态,触到什么就胡抓、乱掐。维尔吉妮的红领饰巾和蓝发网罩被扯掉了;上领口也被撒破,肩膀的肌肤裸露了出来。热尔维丝的衣服也撒开了口子,她也弄不明白,她白衬衣的一只袖子竟掉了下来,衬衫侧面还裂了一条缝,使她的胭体清晰可辨,碎布片片飞舞。起先热尔维丝开始流血,从嘴上到下巴添了三条长长的爪印;为了保护眼睛,每每交锋,她先把眼睛闭了,惟恐维尔吉妮给她天窗盖瓦。此时维尔吉妮还未见血,热尔维丝对准她的耳朵,恨不能揪住它们,当她终于捉住一只耳坠时,便用劲一扯,这是一只梨形黄色玻璃的耳坠。维尔吉妮被扯破的耳垂,渗出了血。

“她们行凶了,快拉开她们呀!这两个野蛮女人!”许多人叫了起来。

洗衣妇们都围拢过来,各自组合为两个阵营:有些怂恿着她们,像在挑唆两条打架的母狗;另一些人显得神经质,全身发着抖,扭转头去,不愿目睹这场面,反复说着,再看下去要作出病来的。两个阵营险些酿成全场的恶战,有人在彼此互咒没有良心,真不中用;赤裸的手臂相互伸了出去;只听得三声耳光响起。

博歇太太终于去找洗衣场的伙计了。

“查理!查理!……他到底去哪儿了?”

定睛一瞧,查理正站在看热闹人群的前排,双臂交叉,观望着这场搏斗。他是个彪形汉子,脖颈张粗。此时,他在笑,正欣赏着两个妇人身上裸露出来的肉。那金发少妇肥嫩得像只鹌鹑,如果她的衬衫破了,就更有看头啰。

“呃?”她眨巴着一只眼睛说,“她的胳膊下有一个红痣哩!”

“怎么啦!你竟在这里看热闹!”博歇太太发现了他,不由得叫了起来,“那就帮帮忙把她们拉开!……只有您才有力气拉开她们,您!”

“什么?我不干,别恭维我!只叫我一个!他平静地说:“您想要我像上次一样被人抓破眼睛呀?……我在洗衣场,不是管这种事儿的;再说,我哪能管得过来呢……你们别怕,尽管放心!她们相互放放血有好处。这会使她们温柔些。”

女门房说要去警察局报警;但洗衣场的女主人,那个姣小而有眼疾的少妇执意不肯。她连声说:

“不,不,这不行,那可是要连累洗衣场的生意。”

此时,那两个妇人在地上又打了起来。忽然问,维尔吉妮猫下腰,攥起一根捣衣杵,举起来摇晃着,嘶哑地喘着气,变了声音说:

“妙极了!你等着!预备好你的臭衣服!”

热尔维丝也连忙伸长手臂,也抄起一根捣衣杵,举过头顶,像是挺着一根狼牙棒。她也用虎啸般的嗓门叫道:

“呵!你也想过过碱水!……那就把你那身臊肉送上来,看我怎么捣捶臭抹布!”

这一阵子,两个妇人半跪在那里互相威胁着。头发散乱着贴掩着脸,胸脯起伏着喘着粗气,青肿的身子上溅满了泥污,她们相互窥视着,等待着,歇息一会儿,热尔维丝先下手一杵打去;那杵从维尔吉妮肩上滑过。她向侧旁一闪维尔吉妮回敬的那一杵也从她屁股上掠过。于是衣杵之战开始,她们互相的捶击,竞像洗衣妇捣衣一般用力且带着韵律。当衣杵触到身子时,杵声迸出哑音,活像打在桶里的水上一样。

她们周围的洗衣妇们不再笑了。有许多人抽身离去,说她们看了真倒胃口;那些不走的正伸氏了颈项,眼睛里放出残忍的光芒,感到这两个悍妇拥有超凡的勇气。此时,博歇太大已领着克洛德和艾蒂安离开了;两个孩子远远的哭泣声和两杵相击的声响混杂在一起。

热尔维丝突然长号一声。原来维尔吉妮狠狠地在她时上赤裸的胳膊上重重地一击,皮肤上留下一条血痕,肌肤顿时肿了起来:于是她蹦了起来,人们以为热尔维丝这下要跟高个女人拼命了。

“够了!行啦!”大家齐声嚷着。

她的脸色凶狠异常,没有一个人敢接近她。她的力气像大了十倍,她一把拦腰抱住维尔吉妮,把她压倒,让她脸贴在石砖上,屁股朝天。维尔吉妮尽管拼命挣扎,但裙子已被对手高高撩起,裙子下面有一条短裤,热尔维丝伸进裤叉,用力一拽,维尔吉妮的大腿和屁股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接着她抡起捣衣杵,便向那只明晃晃的肥臀打去,活像当年她在布拉桑时的维奥纳河边,她的老板娘给边防军人捣衣时的那股劲。湿淋淋的木杵落在细嫩的肉上,发出带湿的声响。每打一杵雪白的肌肤上便现出一条红印。

“哦!哦!”看得起劲的伙计查理瞪圆了眼睛,低声沉吟。

周围笑声又起,但是不久人们又重新嚷着:“够了!行了!”热尔维丝像是没听见,也不停手。她低头细看自己的杰作,生怕留下一处不流血的肉。她要打得对手体无完肤,皮开肉绽。此时,热尔维丝记起了一首洗衣歌,她凶狠而愉快地哼唱起来:

“砰!砰!玛尔克到洗衣场……砰!砰!用力捶衣裳……砰!砰!要洗净她的心肠……砰!砰!心中充满了悲伤……!”

歌声中伴着骂声:

“这一下是给你的,这一下给你妹妹,这是给朗蒂埃的……见到他们的时候把这些捎给他们……当心点!我又开始了。再给朗蒂埃一下,给你妹妹一下,也给你一下……砰!砰!玛尔克到洗衣场……砰!砰!用力捣衣裳……”

人们不得不把维尔吉妮从她的杵下救了出来。高个子棕发维尔吉妮泪流满面。浑身青紫,羞愧难当,拿起她洗的衣服走了;她被击败了。此时的热尔维丝重新穿上她那只内衣袖子,系好裙子。她觉得手臂痛得厉害,她叫博歇太太替她把洗过的衣服放在她的肩上。博歇太太说着刚才的这场恶斗,加上她自己的感触,并说要替她检查一下全身,“你会不会有什么骨头被打折了……刚刚我可听到一声响……”

但是热尔维丝要走了。一些洗衣妇穿着围裙,直挺挺地围着她发出同情和赞扬的唏嘘声,她并不作答。当把洗得的衣服扛上了肩,她便出了大厅的门,孩子们正在门外等她。

“两个小时了,得交两个铜币。”已经回到营业室的洗衣场女主人见她出来,便拦住她说。

“为什么要两个铜币?”她竟弄不明白她是在要洗衣位置的租钱,后来她终于付了那两个铜币。她肩上扛着沉重的湿衣服,脚下的步子蹒跚难移。她胳膊肘发着青,脸上冒着血,周身湿淋淋,便用两只赤裸的手臂牵着艾蒂安和克洛德。在她两旁走着的孩子仍然心有余悸地抽泣着。

随着她的离去,洗衣场里嘈杂的洗濯声重新又起。那些吃完面包,喝光洒的洗衣妇们把衣服捶捣得生响;刚刚热尔维丝和维尔吉妮的恶战倒长了她们的精神,一个个脸上泛着鲜活的神色。沿着两排洗衣桶,远远望去,交错的手臂又猛烈地活动起来。那些木偶般生硬而机械活动的身子,叉着腰,歪斜着肩头活像门上的合页一张一合。攀谈声从这一头漫延到那一头,腻语声与喧笑声混入汩汩的水声里。自来水龙头喷出的水,水桶泼出的水,又使小池下汇成一条小河。现在正是下午捣衣正酣的时辰。从窗帷的缝隙里射进来的道道金色阳光,穿透洗衣厅里升腾起的烟雾,射出赭黄的光线,人们呼吸着闷热的肥皂气味。忽然间,厅里罩满了白雾;原来是锅炉里煮碱水的巨大顶盖,自动升了起来。那敞着口的铜锅里涌出一股股带有氧化钾甜味的浓气。此刻,近旁的那些衣物烘干机也在不停地转着。成包的衣服送进生铁圆筒经那机器一辗,水顺着机器下面的一个孔便流走了。这喷云吐雾机器剧烈地震动着,洗衣场像是被它有力的钢臂带动着也不息地运作着。

当热尔维丝的脚踏进“好心旅店”的小径,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这是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径,沿墙有一条小沟,沟里流着污秽的水。刺鼻的恶臭,不由使她联想起与朗蒂埃在此挨过的十五天。十五天不幸而充满吵闹的生活此刻回想起来,不免阵发揪心断肠的痛楚。她似乎感到进入了一个被抛弃的荒漠世界。

上了楼,屋里空荡荡的,窗户开着,阳光洒满了整个屋子。在一道阳光的映衬下金色的尘埃上下翻飞,更衬托出那昏暗的天花板和脱了纸的墙壁的破败和凄惨。壁炉上面的一只钉子上只剩下一条妇人的围巾,像一条细绳似地袅绕在那里。孩子们的床被移到了屋子中央,露出那个横柜,柜上的抽屉大开着,里面完全空了。朗蒂埃曾洗过脸,那张纸牌上用两个铜币买来的洗发膏已被他用尽。脸盆里盛着他洗手用过的油腻的水。他什么都不曾忘却;平日放箱子的角落现在空荡无物,在热尔维丝眼中那里有一个硕大的洞。就连挂在窗楣上的那面小圆镜子,现在也找不到了。此时,她有一种预感,连忙朝壁炉台上看去:朗蒂埃已拿走了当票,那叠烛台之间的粉红色纸片早已不见了。

她把肩上的湿衣服搭在一把椅子背上,她愣愣地站着,转身环视屋里的家具,大惊失色,以致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朗蒂埃原先留下的四个洗衣用的铜币,现在只剩一个独零零地躺着。克洛德和艾蒂安在窗前嬉笑着,已经安定了下来。她走了过去,把头埋在孩子的手臂上,搂着两个小脑袋,一时忘却了痛苦,当她再望着楼下灰色的街道时,不由回想起清晨巴黎的工人们上工的情形。这时马路已被走来去往的人群溜得发热,入市税征收所的围墙后面升腾起的热浪向都市漫延开去。在这围栏之中,在这躁热的空气里,人们遗弄了她,使她伴着孤零零的两个孩子渡日。她漫无目的的把目光投向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直望到两头,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攫住了她的心。她似乎觉得从此她的生命就要休止在这医院和那屠宰场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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