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实时差皂隶拿饭店主人并包裹来审。拿到饭店主人,细细审问,并无同伙之人。及至打开包裹看时,只得破被一条、梳掠一副、盘缠数百文,并无他物。府尹细细看了张泰年纪后生,也不是惯做不良之事的人,赃证俱无,难以定罪,暗暗道:“他既得了妹子并金银首饰,怎生不与他同逃走,还在后门做甚?若有同伙窝家,怎生肯将妹子、金银反与别人去了,自己在此受苦?其中必有原故。或者时候不对,有剪绺之人乘机剪去,亦未可知。”只得把张泰打了二十,下在狱中,限十日一比,比了几“卯”

,竟无踪影。府尹只得行一纸缉捕文书,四处缉访张彩莲下落。那时张泰已打过五十余板矣。

不说张泰在狱中受苦,且说王立这厮勒死张彩莲之后,奔还家里,正是五鼓天气,打开包裹一看,都是金银首饰。王立满心欢喜,便道这主生意做得着,先买些三牲福礼烧纸,遂将金银首饰好好藏过,慢慢受用。列位看官,你道王立谋财害命勒死这女子,那冤魂难道就罢了?况且日游神、夜游神、虚空过往神明时时鉴察,城隍土地不时巡行,还有毗沙门天王、使者、太子考察人间善恶,月月查点,难道半夜三更便都瞎了眼睛不成?少不得自然有报,只是迟早之间。果是:乾坤宏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举心动念,毫发皆知。作恶行私,纤微必报。

话说这厮得此横财之后,意气扬扬自得,相貌比前更觉奇伟。军中队将杨道元见王立一表堂堂,又有千百斤气力,甚是爱惜,就优免了王立值宿的差役,叫他充赤山衙操。王立自此不去更番值宿,终日在赤山衙演武厅操演武艺,比较枪刀弓箭,轮拳使棍,比前升了一级,意气更自不同。比较武艺之后,便取出张彩莲的包裹中首饰金银,换些散碎银两,终日饮酒使用,任情作乐。

一日,王立吃得烂醉如泥,过赤山衙,忽然见酒店中一个四十余岁妇人,坐在柜身子里,叫声道:“王长官,多时不见!”王立醉中抬起头来一看,认得是旧日邻舍彭七娘,便作揖道:“彭七娘,几年不见,却原来搬在这里开酒店。”彭七娘道:“便是,一向搬来在此处,连旧日邻舍通不知道。王长官,你为何在此?”王立醉眼眯(目奚)的答应道:“近日侥幸,蒙本官好生心爱,豁免了俺更番值宿的差役,叫俺充了赤山衙操,吃了月粮,不过三六九操演,省得日日捏了笔管枪,终日挑包寻宿处。彭七娘,你道俺可不好么!”彭七娘嘻嘻的笑道:“王长官恁地恭喜,原来比往先发迹了。怪道得发身发财,越长的堂堂一表,连老身通不认得了。”两个闲言碎语,说了半日。彭七娘问道:“你今发迹了,可曾娶过娘子?”王立道:“曾没有娶妻。”彭七娘大笑道:“男子不娶妻,可也不成个家。况且你如今比原先不同,怎生把人取笑做光棍不成?老身有个女儿,也不十分粗丑,王长官你若不弃,我将来配你可好么?”王长官连声道好。彭七娘就叫女儿出来相见,只见斑竹帘儿里走出那个花枝般女儿来。王长官不见时便休,一见见了:头顶上飘散了三魂,脚底下荡尽了七魄。

话说那女儿从斑竹帘儿里袅袅婷婷走将出来,向王立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王立已是八分魂消,向他身上下打一看时,更自不同。但见:

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

两眉侵翠润,双鬓入云娇。

窄窄金莲小,尖尖玉笋妖。

风流腰下穴,难画亦难描。

王立这厮看了这般一个出色女子,把那笑脸儿便飞到三十三天之上,连酒醉也都醒,就吃橄榄汤也没这般灵应。便对彭七娘深深唱喏道:“谢老娘作成小子,你今日便是俺的嫡亲丈母也,休的掯勒!”彭七娘道:“休说这话!老身见你堂堂一表,日后不是个落薄之人。我将女儿嫁你,连老身日后有靠,怎说‘掯勒’二字。如今结了亲,便是邻上加邻、亲上加亲也。”王立道:“俺便择吉行聘,先告过本官给假成亲。”说罢,谢了岳母便去。那女子以目留情,甚有不舍之意,王立弄得魂出颠倒。走到家里,把那张彩莲的包裹打开,取些金银首饰出来。你道王立好贼,恐怕人认得出,都拿来捶碎了,走到银匠店里,另打造一打造过。选个吉日,立出自己队里一个媒人,行了聘礼,在本官处告了几日假,到彭家酒店里结起花烛,拜堂成亲。本军队里与王立相好的都来吃喜酒庆贺,看王立娘子果是生得绝世无双,满堂中没个不喝声彩道:“好对夫妻!”大家吃得烂醉如泥而散。这夜王立好生欢喜。

软苗条的女娘,款款柔柔;骨崚嶒的汉子,长长大大。弯弓插箭,直透红心;对垒麾戈,尽染血迹。长枪鼓勇,那怕他铁壁铜墙;铳炮争强,一任彼草深水灌。几番鏖战,何愁娘子之军;一味攻坚,方显英雄之汉。

这一夜王立直弄得骨软筋麻,死心塌地在这妇人身上。清早起来,便作谢岳母之恩,一连在岳母家过了几日。假日已满,王立遂将娘子搬到寨中居住,出门之时,岳母又再三吩咐道:“好生看我女儿!”王立喏喏连声道:“这是小人自己身上的事,休得记念。”说罢,携了娘子自到寨中居住。夫妻且是相敬厮爱,百依百随,王立欢喜不胜。

满了月余,寨中墙垣被雨淋坏,那个队将杨道元要修理墙垣,亲自到寨中踏勘。走到王立门前,那时王立已到赤山衙操演去了,这王立新娶的娘子正在那里洗锅,把锅子中的水泼将出来,可可的溅了杨道元一身龌龊水。杨道元大怒,问是什么人的妻子,左右随从人禀道:“是王立的妻子。”杨道元道:“王立怎生有这个妻子,可是旧日的,可是新娶?”左右禀道:“正是新娶的,一月余了。”杨道元疑心,就走进王立房中来看这个妇人。杨道元不见时便罢,一见见了,吃那一惊不小,急忙退步出来,悄悄吩咐左右道:“王立操演回来,不要许他到家里去,可速押来见我。”众军都道王立的娘子泼水污了本官衣服,本官恼怒,要将王立来责治了。看官有所不知,原来杨道元有一身奇异的本事:善识天下怪,能除世间妖,行持五雷法,魔鬼一时消。

话说杨道元行持太乙天心五雷正法,善能驱神遣将,捉鬼降妖,曾以符水鸱枭眼目洗眼,炼就一双神眼,那鬼怪到他面前,他便一一识得。因此见了王立的妻子一团黑气遮着,所以突然吃那一惊不小。众军领队将之命,见王立操演回来,不容他到家,径自押来见队将。那时已将晚,众军押王立来见队将。杨道元赶开了众军,问王立道:“你可曾做什么负心的事么?”王立道:“小人并没有什么负心事。”杨道元道:“你休得胡赖!我看你有冤魂缠身,你瞒得他人,瞒不得我。快快实说,俺还有救你之处。若再迟延薄命休矣。”说罢,王立大惊,浑身冷汗。果是:日间不干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王立被队将说着海底眼,怎生躲闪?只得把前前后后谋死妇人之事说了一遍。杨道元道:“是了。今你新娶的妻子并不是人,就是死鬼。如今你的精神尚强,未便下手,待吸尽汝之精气,他便取你性命。”王立方才省得彭七娘已死了六七年,如何还活着,有女儿嫁我,都是一群死鬼,捉身不住抖将起来,连三十二个牙齿都捉对儿厮打,就像发疟疾病的一般,话也格格的说不出,磕头道:“怎生救得小人性命?”杨道元道:“邪魔妖鬼可以驱遣,这是冤鬼,一命须填一命,怎生救解?”王立只是再三磕头求救。杨道元焚起一炉香,提起笔来行五雷正法,默运元神,口中念念有词,书符一道,付与王立道:“如今回去不可泄漏,照依如常。待这妇人睡后,将这道符黏在妇人额上,便见分晓。”王立领了这符回去,进得门,好生恐怕,不住战兢兢的抖个不住。妻子道:“你怎生如此?”王立假意道:“冒了寒。”只得勉强支吾,与他一同饮食。待这妇人先上牀睡了,急急将符来黏在额上,就地起一阵狂风,风过处显出一尊神道,却是伏虎赵玄坛,手执钢鞭,驱这妇人起来。尸长丈余,舌头吐出,直垂至地,阴风冷冷,黑气漫漫,忽然不见。王立即时惊倒在地。一边杨道元已知就理,着几个军兵搀扶王立到点名厅上,令人守住。次日王立方才苏醒,只是痴呆懵懂,口发谵语。杨道元着人到赤山彭家酒店看视,早已连酒店通不见了,众军吃了一惊。杨道元吩咐左右道:“你们在此守候,不容他下阶。过了一个月,便无事矣。”众军守了二十余日,因都去仓前请粮,失了守候,王立下阶行走,又见那妇人尸长丈余,舌头吐出直垂至地。王立见了,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军请粮回来,见王立跌倒阶下,情知是着鬼,正要搀扶他起来,那妇人阴魂便附在王立身上,走到众军面前,作妇人形状,倒身下拜道:“妾是望仙桥周思江家张彩莲,原是镇江人,恶叔好赌,将奴家卖与周思江家做义女,偷了些金银首饰,要与哥哥张泰同回到镇江娘舅家过活。旧年十一月二十八二更天氯,却被王立这厮来做贼,谋财害命,将搭膊把奴家勒死,石板一块,沉奴家尸首在三圣桥河中,害得哥哥监禁牢中一年受苦。奴家冤魂不散,日夜啼哭,上告列位,替奴家作主,定要偿我性命。”说罢,哽哽咽咽大哭了一场。王立晕倒在地,久而方醒。那时事体昭彰,遮掩不得,府尹知道,叫人在三圣桥河中捞起尸首,果有石板一块压在身上,尸体无损。遂将王立打八十板,问成死罪,张泰释放还乡,追出原物,给还本主。王立秋后处决,偿了张彩莲性命。不过隔得一年,一命填一命,何苦作此等事乎?有诗为证:

欠债尚且还钱,杀人怎不偿命?

自作终须自受,劝人莫犯此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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